......我们可以老了再相爱一本好的小说,总有个好的开头。《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开头是这样的:“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刚一走进还处在昏暗之中的房间,胡韦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就察觉出这种味道……”小说开始于乌尔比诺医生,他前来检查挚友杰勒米雅·德萨因特·阿莫乌尔的遗体。阿莫乌尔在60岁的时候自杀,为的是不再变老。回到自己的家中,医生发现自己心爱的宠物鹦鹉正停在一株芒果树的顶上,当他试图抓住它的时候,迎向了自己的死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选择了这个时候向乌尔比诺的妻子费尔米娜·达萨表白了心迹,但是她被他的唐突,以及自己所感到的内心深处触发出的情感所吓退。当他们都年轻的时候,她和弗洛伦蒂诺互相交换了许多炽热的情书,并且曾经决定结婚。而再次见到他时,费尔明娜却“惊慌地自问,怎么会如此残酷地让那样一个幻影在自己的心间占据了那么长时间”,并对他说“忘了吧”。弗洛伦蒂诺则珍守着对她的渴望,并且决心为她保持童贞直到他们最终能够走到一起。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用放纵的生活来排遣分离的空虚,费尔米娜嫁给了乌尔比诺医生,成为了他忠实的伴侣。而医生本人也有着相似但比较简短的一段前事。只有在乌尔比诺死后弗洛伦蒂诺才重新检视对费尔米娜的爱情,他慢慢地通过自己的文字消弭了两人之间的隔膜。在一次船上的旅行中,年迈的一对发现自己重坠爱河。费尔米娜担心这桩情事可能引起的丑闻,于是船长升起了一面向代表霍乱流行的黄旗,护送着这自我放逐但永远不分离的爱情。我对一本以爱情为名义的小说满怀戒备。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无条件地缴械,迅速被打动,并对先前的成见感觉羞愧。在这本书中,“霍乱”是“爱情”的一个策略性修辞,而那些典型的马尔克斯式意象――贫穷、严热、肮脏、疾病、党派之争、......满街发臭的尸体、成为殖民符号的香蕉公司――在小说中也只是模糊而遥远的陪衬。事实上,没有这些浮光掠影的点触,这本“我们时代的爱情大全”也足够完整了。马尔克斯曾经低调地表示,这是一本关于爱情的小说。与此同时,他在暗地里鼓足了野心,要穷尽这个题材的一切可能:暗恋、初恋、失恋、单恋、等待、殉情、丧偶、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露水姻缘、黄昏暮情、老少畸爱……这个庞大但绝不臃肿的囊括,再加上能够包容读者自身的想像和体验的开放式结局,使得它成为一本奇异而富足的书。那么,大师的奥秘在哪里?正是在于细节――各种具体、细微、甚至琐碎的生活细节。比如第一章中,我们看到乌尔比诺医生与其妻费尔米纳的那些争执,缘起于浴室里的一块肥皂,或者小便池的清洁问题;而在书的末尾,阿里萨重新得到晚年的费尔米纳,两位老人甜蜜爱情的表现,居然是为对方灌肠、洗假牙、拨火罐。正是这些真实纯粹的细节,才显示出力量,使得这本关于爱情的书,成为关于生活的书,进而升华为一本关于人的书。对于人、对于人的内在的关注,再没什么比这些细节来得更本真了。通常,“纯粹”给人以上升感,似乎总得经由升华而凝结为象征符号,最后抵达形而上的空灵境界;但马尔克斯给予读者的,是一种下降的纯粹――最世俗化、最还原态的“纯马尔克斯始终认为自己是现实主义作家,神奇或魔幻只是每日可见的事实,决不是作家“制造的”、“改变的”、“写得不可认识”的:“一切的现实,实际上都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他拒绝理性主义者对待世界的方式,后者把“现实”加工删略、根据因果律重新排列组合,而马尔克斯从不将生活客体化、抽象化,而是用直觉、感受、用非理性的观察方式,打消“我”和“我”之外世界的隔膜,使得外在的,同时也可以是内在的。马尔克斯的世界,就是尼采所说的“无限流动的生成”:这个世界无法定格,不存在阶段性,拒绝被真理语言所表述。流动使他避免了因为命名和概念而造成的疏漏,从而对生活、对世界保持原始的惊奇,这种惊奇不为日常化的陈辞滥调所迷......惑或者消磨,相反,与身体休戚相关的细节,反而更能激发作者的敏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博尔赫斯那里看到梦、想象、和对纯粹文学形式再造的野心,而在马尔克斯那里,我们却读到了生活。博尔赫斯式的纯粹,是向外在世界关闭内心的纯粹,是符号、知识、幻想在一个封闭空间里进行无限多种组合排列的可能性,它在观念中剔除了具体的物,割断了文本与客观世界的直接联系,但也因此而不为马尔克斯所欣赏。马尔克斯的写作,忠实于对自己存在于其中的世界的观察,忠实于一种叫“生活”的东西。这种忠实表现在文本中,就要求剔除一切“浮夸文风、词藻的堆砌和夸张性的声响法”,要求还原、下降,要求随手可触的细节而非不着边际的想象。这样的文本,始终处于绵延的状态中,它们在空间上打破大情境,削弱高潮、填平细部,从而使得叙述在时间上呈现平静、克制、不间断的流动,这种奇特的叙述流,其实就是马尔克斯一直追求的那种外祖父母讲故事时不紧不慢的方式。若干年后,已成为作家的马尔克斯终于重新发现了它:“事物并非仅仅由于它是真实事物而像是真实的,还要凭借表现它的形式……必须像我外祖父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也就是说,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冷静态度。”即使到了暮年,马尔克斯仍对生活保持孩童般的惊奇感,而叙述时的冷静,恰恰是以此为依托的:只有习惯于细微处发现生活的人,才不会对所谓意外、反常与大事件,显露出一惊一乍的夸张。马尔克斯在谈创作意图时说:“这是一部爱情长篇。大多数的爱情故事都是凄凉的,总是来个悲剧收场。而我所写的这部小说里,那一对情侣是事事顺遂,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快乐。在我看来,快乐是目前已经不时兴的感情。我却要尝试把快乐重新推动起来,使之风行起来,成为人类的一个典范。”这是一个善良却难以实现的意图:漫长的等待、无止境的思念、一次又一次的遭拒绝、老迈重逢时的无奈与尴尬――整部爱情长篇......洋溢着马尔克斯式的孤独绝望,以及难以言传的迟暮感伤。所以,我更愿意把马尔克斯期冀的“快乐”,解作一种博大悲悯的情怀。事实上,从写作的第一天起,马尔克斯从未停止过这种悲悯。在诺贝尔获奖演说中,他说道:“面对压迫、掠夺和孤单,我们的回答是生活。”对生活的同情,使得马尔克斯不贴标签,不摆姿态,他时而极端政治化、时而极端个人,在暴力的风潮中保守,在诸人皆退时激进。马尔克斯得到的诺贝尔授奖词的赞誉是:在他创造的文学世界中,“反映了一个大陆及其人们的财富与贫困”。但他却没有在这个最高评价之上坐享其成,而是很快推出一本让所有熟悉他风格的读者意外的作品――一本纯粹的爱情小说。并且,他勇敢地告诉全世界:“我认为描写爱情的小说和任何其它小说一样,都是极有价值的。”这种微妙的延续与转变,是作者对自身状态的服从。衰老让眼睛更关注身体,让头脑更关注内在。某种纯净与洞视,只有在年龄的帮助下才能达到。因此,《霍乱时期的爱情》在我心目中,是马尔克斯最富人性的一本小说,而那种独特的马尔克斯式精简法,“我们可以老了再相爱”,我忘了最初是从那听到的这句话了,只记得当时我正反复回味阿飞姑娘念叨的”再不相爱就老了”,总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然后在那个当口,我听到有人说:我们可以老了再相爱。那感觉忽然很棒,对时间的焦灼感好像如释重负。差不多读到《霍乱时期的爱情》最后几页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又一次冒出这句话。事实上一直读到大概最后一百页的时候,我都没觉得弗洛伦蒂诺一方面和不同的女人做爱一方面宣称自己对菲尔明娜的纯洁狂恋有多么的让人动容,当然性关系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坚贞与否,但我还是很怀疑男人这种不委屈自己的痴情方式。反而是菲尔明娜和丈夫乌尔比诺医生那虽然充满许多鸡毛蒜皮但大抵还算平稳克制的一生让我觉得心生安慰,思念一个人一生一世和陪伴一个人生活一生一世到底哪一个更加不容易呢?在我想来是后者,我相信理智的情感已多过疯狂的激情。......理智的情感多过疯狂的激情,弗洛伦蒂诺与菲尔明娜的爱情转折点大概也是从这里出现的。年青时代两个人的断交点出现在菲尔明娜去“代笔人门廊”这个名声不怎么好的地方去购物闲逛:弗洛伦蒂诺此时严肃的对她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此时的菲尔明娜感受到的不是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失望的深渊,明白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虚幻,然后决然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记得小的时候看《将爱情进行到底》,家伟暗恋袁鸣饰演的女老师,多年后偶然看到她在地摊上买衣服,就愤恨的躲到酒吧边哭边说,她怎么能变得这么庸俗?当时觉得很心有戚戚,现在想想只觉矫情:和那些总试图把你拉向庸俗生活的人相比,完全否认你的生活感的人也并不可爱。也在其中发挥到了极于是在这份长达半世纪的爱情里,让人感受到的更多的竟然是时间的仁慈:就像时间终究让菲尔明娜自己承认了她和丈夫乌尔比诺医生究竟度过了怎样平和幸福的一生,它也让菲尔明娜和弗洛伦蒂诺那份看似虚幻的爱情变得真实而触手可及:无论是弗洛伦蒂诺还是菲尔明娜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彼此间是多么情投意合:她帮他灌肠,在他之前起床为他刷净他睡觉前放在水中的假牙;她总找不着眼镜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她看书和缝补时可以戴上他的眼镜。而这一切都是时间赐予她们的,是时间让他们仿佛一举越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的直达爱情的核心,是时间让他们注定老了才能相爱,是他们在信中写的那一句: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带来了什么呢?带了一份一生一世的爱情。到最后,这份住在船上的爱情决定将一直在海中往下走,一直走到一生一世,归于夫妻间平淡的爱情就像这份爱情最初极致浪漫的开始一样,又有了一个极致浪漫的结尾,而这份浪漫不会让人再轻易怀疑它是否足够诚恳,年老时的承诺比年青时的承诺会更加庄重,这也是我们应该给予时间和爱情双重的尊重:因为原来真的可以老了再相爱。世界上有什么是让人难以忍受下去的?没有自由?没有钱?遭到背叛?失去亲人?看不到边际的等待?还是清晰的知道你我都不能再回来?直到最后,爱字也没有在漫长的旅途中挺先出来。在你我眼里,它有太多形状。......盒子是压藏着你落尘的诗馆,耳朵变成可以辨别风向的歌,上帝已经能够创造出云雾一般的大海,而身边爱的人?一阵热浪过去,都是海市蜃楼。我收拾行装,心想着它们中的每一个部分,但没一个是它。你说,宇宙里的灰尘是有数量的。要幻觉还是面对面的真实,什么才是真正可以满足的?在尚不理解所有这一切时,你和我彼此送向更远的地方,挥别前把一样东西幻化成写入手心的符号,等待在长途跋涉中看着它消失,再显现。没有什么是简单的,一切都不难。万物在你的眼中,反射出来的是我所能见到的光。不要问:我们还在等待吗?我们从来就没有相互等待过。我们就是这样怀揣着尘埃和记忆站在时间的轮齿上,相遇,惊喜。偶尔会有一刻,各自在遥远的一隅,心想着: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