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五讲言意之辨第五讲言意之辨讲授提纲:一、“言以尽意”说二、“言不尽意”说三、“言不尽意”的解决之道四、言意之辨的文学理论意义第五讲言意之辨一、“言以尽意”说(一)春秋时期: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阳处父如卫,反,过宁,舍于逆旅宁嬴氏。……(宁嬴氏)曰:“吾见其貌而欲之,闻其言而恶之。夫貌,情之华也;言,貌之机也。身为情,成于中。言,身之文也。言文而发之,合而后行,离则有衅。今阳子之貌济,其言匮,非其实也。”(《国语·晋语五》)第五讲言意之辨王曰:“於乎!女因方以观之。……二曰:方与之言,以观其志。志殷如深,其气宽以柔,其色俭而不谄,其礼先人,其言后人,见其所不足,曰日益者也。如临人以色,高人以气,贤人以言,防其不足,伐其所能,曰日损者也。其貌直而不侮,其言正而不私,不饰其美,不隐其恶,不防其过,曰有质者也。其貌固呕,其言工巧,饰其见物,务其小微,以故自说,曰无质者也。……三曰:诚在其中,此见于外。以其见占其隐,以其细占其大,以其声处其气。初气主物,物生有声,声有刚有柔,有浊有清,有好有恶,咸发于声也。心气华诞者,其声流散;心气顺信者,其声顺节;心气鄙戾者,其声斯丑;心气宽柔者,其声温好。……”(《大戴礼记·文王官人》)第五讲言意之辨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尚书·尧典》)(二)孔子、孟子:子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子路》)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宪问》)子曰:“辞达而已矣。”(《卫灵公》)第五讲言意之辨(公孙丑曰):“何谓知言?”(孟子)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孟子·公孙丑上》)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孟子·尽心下》)第五讲言意之辨(三)荀子:……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谕一意也。辨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说之用也。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经理也。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请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尽故。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荀子·正名》)第五讲言意之辨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俛然而类,差差然而齐。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彼名辞也者,志义之使也,足以相通则舍之矣;苟之,奸也。故名足以指实,辞足以见极,则舍之矣;外是者谓之讱,是君子之所弃,而愚者拾以为己宝。故愚者之言,芴然而粗,啧然而不类,誻誻然而沸。彼诱其名,眩其辞,而无深于其志义者也。故穷藉而无极,甚劳而无功,贪而无名。故知者之言也,虑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则必得其所好而不遇其所恶焉。(《荀子·正名》)第五讲言意之辨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荀子·劝学》)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风》之所以为不逐者,取是以节之也;《小雅》之所以为小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为大者,取是而光之也;《颂》之所以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毕是矣。(《荀子·儒效》)第五讲言意之辨二、“言不尽意”说(一)老子、庄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老子》八十一章)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庄子·骈拇》)第五讲言意之辨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天道》)第五讲言意之辨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所不能论,意所不能察者,不期精粗也。(《庄子·秋水》)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庄子·外物》)……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庄子·天下》)第五讲言意之辨(二)《易传》: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易传·系辞上》)子曰:“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易传·系辞下》)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易传·系辞下》)第五讲言意之辨孔、老之别在于他们把握世界的根本方法不同。孔子只面对现实世界,“罕言天道”,彼岸与此岸合一,故名相与思想、思想与现实,尽可吻合。而老子心仪于超现实的“道”,那么现实中的语言便被贬黜至较低等级了。《易经》是一部阐明诸如人世吉凶、事物变化等玄奥难测道理的书,语言表达这类道理的功能有限,所以《易传》借孔子名义提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从认识的角度承认语言的表达功能有限。第五讲言意之辨在庄子认知系统中,语言的认知能力最为低下,它既无法把握幽隐不显、超乎名相的“道”,也无法准确概括、阐释细腻深微的感觉和经验,它只能表现那些易于记述传达的事象和意义。庄子贬抑语言认知能力是与他倾向超验的体悟分不开的,庖丁解牛、轮扁斫轮、佝偻承蜩、梓庆削木等“妙造自然”的技艺经验,只能凭借心解神会才能领悟,语言是传达不出来的。言与意有一致之处,尤其是明晰确定的事实和道理,语言是能够准确传达的。但一些玄奥、空灵、幽微、细腻的感悟和体验,譬如说审美的感受和体悟,语言的表达能力就有限了,于是言、意之间又有了不一致处。第五讲言意之辨三、“言不尽意”的解决之道《易传》提出“立象以尽意”的方式——“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词焉以尽其言”。即以卦象来象征幽微难明的意,再以言来说明卦象,就能使意从语言对卦象的描述、解释中显现出来。在言、意关系中,起重要作用的是象。象做为一个中介,起到沟通语言和意义的作用。《易传》中的认识途径虽然是针对《易经》这一设象来占吉凶的卜筮之书提出的,但在言、象、意三者之间关系上,却有普遍意义。文学创作中,正是以形象来体现作者细微的情感体验和思想意图,以语言为工具去塑造形象。起到沟通语言和作者意图中介作用的同样是形象。第五讲言意之辨庄子提出的方法——“得意忘言”。“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认为语言仅仅是了解意义的工具。为了得意,不得不借助语言这一最基本的表达手段,但若拘限于语言,则又会领悟不到意,所以他强调“忘言”。“忘言”并不是舍弃语言,而是超越语言表意的有限性,求得对意的心会神解。庄子解决言、意问题的方法提供了一个求之于语言之表,而入于无言之域的领会文本意义的理路。这一理路非常近于文艺欣赏活动中通过具体的形象,体验到超越形象的美感意味的审美过程。第五讲言意之辨无论是“立象尽意”还是“得意忘言”,先秦时期的思想家对“言不尽意”的思考及其相应的解决方法,为后来文学理论家“言外之意”、“象外之象”说的探讨提供了理论参考和认知角度。第五讲言意之辨四、“言意之辨”的文学理论意义“言意之辨”讨论的是一个语言表达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语言表达是文学的命脉。语言形式(以及如何表达),是区别文学与非文学以及文学不同文体样式的依据,也决定着文学表现的不同特征。因此,这是一个具有重大文学理论意义的问题。第五讲言意之辨当然,“言意之辨”在先秦主要是讨论“语言能否表达意志”(语言功能)这样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它主要是一种语言学或者语言哲学,和文学理论的关系较远(也不是完全无关)。不过,它同时也涉及“表达率”(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表达意志,比如庄子的精粗说)、“表达理想”(是辞达而已还是淋漓尽致)和“如何表达”(比如“立象以尽意”)等问题,这就离文学理论很近了——甚至就是文学理论问题。第五讲言意之辨先秦思想家开列的两份答案——“言以尽意”和“言不尽意”,对后世的文学理论都产生了巨大影响。这种影响的具体表现,有时是坚持其一点,有时则两点混合。总的趋势,是在“言以尽意”的语境下发展的。今简要胪述之。第五讲言意之辨(一)“言以尽意”观念的坚守者1、汉代诗教说如《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孔子早就说过,诗可以“兴观群怨”。这些说法本身,就深含着一种观念——诗可以表达人的情志。第五讲言意之辨2、王充“文见实露”说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为表。……有根株于下,有荣叶于上;有实核于内,有皮壳于外。文墨辞说,士之荣叶、皮壳也。实诚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内表里,自相副称,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也。(《论衡·超奇》)第五讲言意之辨3、白居易的“救济裨补”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wǎn,削弱)矣。(《与元九书》)第五讲言意之辨4、韩、柳“文以明道”(文道合一)说……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答李翊书》)第五讲言意之辨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第五讲言意之辨5、桐城派文论臣闻:言者,心之声也。古之作者,其气格风规莫不与其人之性质相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