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售女體,女體勞動:百貨專櫃化妝品女銷售員的身體勞動藍佩嘉美國西北大學社會學博士候選人(研究論文)九年代的台灣已然成為一個瀰漫身體焦慮的消費社會。龐大複合的身體產業,結合各種標準身體的專業論述,以及大眾媒體中氾濫的完美身體意象,時時提醒消費者檢視、監控、改造自己的身體。身體產業提供各式各樣的商品和服務,包括健康食品、減肥節食、以及隆胸健身,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在消費者的身體上攻佔出無邊無際的市場。女人的身體更是資本的焦點所在。在父權美貌神話的驅策下,對抗老化、挽留青春、雕塑慾望軀體,成為女人時刻不懈、永無寧休的戰役。在規訓消費者身體的同時,身體產業也雇用了眾多女性勞動者的身體,在和顧客互動的現場,承載、傳遞、銷售身體的完美形象和專業論述。五光十色的服務勞動場域,大不同於馬克思筆下赤裸剝削的血汗工廠,而像是充滿誘惑的霓虹牢籠(neoncage),服務業受雇者的勞動內容更加多元複雜,其中的勞動控制,也涵蓋對受雇者之主體和身體更全面、深入的規訓。身體作為一個性別權力支配與鬥爭的場域,一直是女性主義的關切重點。在九年代的理論氛圍裡,後結構的女性主義者拒斥早期女性主義把身體視為先於社會文化存在的生物身體的看法,轉而主張身體總是社會的、語言的建構(Butler1990,1993;Grotz1994)。然而,後結構女性主義者把身體視為文本(text)、符號差異(semioticdifferences)的研究取向,也被唯物主義傾向的女性主義者批評為忽略了身體所植基構成的物質脈絡、社會結構(Fraser1993)。要調解這樣的理論戰火,我認為研究的焦點必須落實在一個具體的制度環境,例如,勞動過程。透過女性主義和勞動過程理論的對話,我們得以同時探索女人的勞動身體是如何在勞動組織的制度環境和日常生活中,既被其中有關性別或身體的論述所銘刻建構,也被物質性地剝削規訓。另一方面,在傳統的勞動研究中,工人的形象不是被描述為抽象無性的「勞動力」、就是意識(不論是真實的或虛假的)掛帥的革命後備軍。雖然勞動過程的理論源頭-馬克思(Marx,1977),早就把勞動鮮活地描述為「感官的活動」(sensuousactivities),工人作為一個肉身主體(embodiedsubject),他們的身體如何在勞動剝削的經驗中被控制和建構,鮮少成為研究的焦點。我主張我們必須把勞動研究的顯微鏡重新對準被遺忘的勞動身體。尤其在服務勞動人口凌駕製造部門的後期資本主義社會裡,資本對於工人的主體性和身體的操弄建構,更為全面和複雜。在本文中,首先,我將討論如何重新建構勞動過程理論來進一步概念化服務勞動過程,從而提出「身體勞動」(bodilylabor)的概念和類型學。其次,經由對百貨專櫃化妝品女銷售員的質化個案研究,我將呈現她們的身體勞動沿著以下四個面向:剝削的身體、規訓的身體、鏡像的身體、溝通的身體。多元的身體勞動衍生了多重的、甚至矛盾的勞動控制與身體規訓的機制,同時,也構成了型塑她們的性別、階級認同的日常生活戰場。最後,我將集中討論性別化的意識型態和制度環境如何型塑女性、以及男性銷售員不同的身體勞動,並如何在這個「銷售女體」的美麗勞動體制中複製、鞏固不平等的性別關係。一、服務業的身體勞動。1現今多數工業化國家的服務就業人口已超越製造部門的勞動人口。以台灣來說,於1988年後,三級產業的產值及就業人數都開始超過製造業,同時,女性的勞動參與,與服務業的發展也息息相關,將近一半的服務業勞動人口是所謂的粉領工人(主計處1997)。然而,以男性製造業工人為原型的傳統勞動過程理論來說,服務勞動像是難以理論分析的阿奇理斯腳踵。這是基於以下幾個原因:第一,服務業的概念涵蓋一群差異分殊的職業類型,這使得要建立一致的理論模型幾乎不可能;第二,服務業的勞動「成果」--提供服務或達成交易--不易被具體測量;第三,服務勞動的執行--和顧客互動--更難被細部分割、標準化(Benson1986)。我認為,要執行這個艱辛的理論工程,我們必須回到勞動過程的核心問題:當雇主雇用一個勞工(購買他的勞動力)時,面對充滿可變性和可塑性的勞動力,要有效地管理控制,必須要克服從抽象的勞動力(laborpower)有效轉換成具體的勞動(labor)的過程中隱含的不確定性,因此衍生了勞動體制中的各種制度規範(Littler1982,Thompson1990)。那麼,對於沒有具體勞動產出的化妝品銷售勞動來說,其勞動過程的不確定性是什麼?這樣的勞動力、這樣的身體又是一種怎樣的商品?然後,我們才可能掌握化妝品銷售勞動體制中控制和規訓的獨特性。1限於篇幅,我僅能簡要地闡述我對勞動過程理論重建的看法以及身體的理論概念。詳細的討論可參考我的另一文章:BodilyLaborInContemporaryServiceJobs:CosmeticsRetailersinDepartmentStoresandDirectSelling,發表登載於以下研討會文集:Work,DifferenceandSocialChange:NewPerspectivesonWorkandWorkers/TwoDecadesafterBraverman'sLaborandMonopolyCapital.StateUniversityofNewYorkinBinghantom,May1998.有些學者已經嘗試發展某些概念來掌握服務勞動的特殊性。Hochschild在她對於美國空服員的研究(1983),觀察到空服員的主要工作內容是為乘客製造愉快舒適的情緒,她名之為「情緒勞動」(emotionallabor),而空服員的感情和情緒也因而被納入公司管理控制的範圍。Leidner(1993)則提出「互動性服務工作」(interactiveservicework)的概念,以和非互動性的製造業勞動區辨開來。具有不同差異需要的顧客構成前類勞動過程中主要的不確定性,以及執行勞動控制、標準化或例行化勞動過程上的困難。以上兩個研究提供了理論化服務勞動的重要踏腳石,然而兩人皆未著眼於身體在勞動過程中的關鍵角色。她們忽略了:不論是情緒或互動,都必須透過面部表情、身體姿勢才能具現傳達。服務勞動挑戰了傳統對於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二分法,而這種僵化的二分法正反應出自笛卡兒以降的思想傳統中心智/身體的二元對立。我強調對於勞動身體的探討必須同時考慮外部身體(長相、體格、運動等),以及內在身體(感覺、情緒、互動等),兩者在服務勞動過程裡是不可區隔、相互構成的。在近年來的勞動過程文獻裡,傅科的理論,被許多學者援用來探索勞動者的主體型塑(subjectivity),以及權力與抗拒的相互構成(Clegg1994,Knights1990,KnightsandVurdakis1994,Wilmott1990)。我將進一步借助他對身體的強調,來重構勞動過程理論、掌握服務勞動的特殊性。傅科(1977,1980)提出不同於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權力概念,他認為權力不(只)是壓迫性的經濟或政治暴力,而是生產性的(productive)論述效果,展現於製造馴化的身體和主體。沿著這條理論軸線,勞動過程理論的核心問題可以轉譯如下:我認為勞動者的身體構成勞動過程中主要的不確定性,也因而成為勞動控制的焦點。如同傅科所言:「身體要成為一個有用的力量,唯有當它既是有生產力(productive)的身體,又是一個服從的(subjugated)身體」(Foucault1977:26)。因此,資本要有效掠取工人之勞動成果的剩餘價值,要克服勞動過程中從勞動力轉換到具體勞動的不確定性,必須同時再生產有生產力的勞動身體(維持工人的健康和體力),以及再生產馴化的勞動身體(確保工人服從管理)。對於服務勞動者來說,由於和顧客互動的情緒勞動是他們的主要工作內容,勞動過程中對於馴化身體的控制,比一般製造業勞動過程更為顯著。其次,這樣的理論取向揭示勞動過程中多重的權力關係,幫助我們跳脫出馬克思傳統下把勞資對立視為既定而且絕對優位的資本主義內在邏輯。勞動控制並非一組具現資本家統一意志的連貫策略,而是涵蓋異質的、甚至衝突的日常勞動控制慣行。執行勞動過程的代理人也是多元的、未必利益一致的,包括資本家、不同的管理階層、顧客,甚至工人自己。此外,許多勞動控制不能被功能性地化約為價值掠奪、資本積累的經濟性目標,而是用來維持勞動環境裡的象徵性支配、以及性別或種族的層級關係。例如,工人的穿著--勞動身體的「裝飾」--不論在製造業或服務業的勞動環境裡,經常是管理的內容之一,用來強調工人之間、或工人和管理之間的權力層級。Hossfled(1990)研究矽谷的電子工廠,發現男性工人的工作服根據他們的職業等級有不同的顏色,然而女性工人一律穿著特定的(和男工不同的)顏色,不論她們的職業為何。在以生產、販賣符號為主要工作內容之一的服務勞動過程中,顧客的引入、以及象徵的操弄,都增加了遂行勞動控制時的不確定性,也因而加強對於勞動身體的多重規訓。我提出「身體勞動」(bodilylabor)的概念來描述服務勞動者的身體動作、儀態展示、表情姿勢,以及情緒互動如何在勞動過程中被加以管理和規訓。2我對身體的看法企圖跳脫以下兩極化的理論取向:一是把身體視為只是生物遺傳特徵的自然主義論,另一是傅柯傳統下把身體視為純粹的論述建構。綜合以上兩種立場,我強調身體既是主體施為(agency)的中介,也是社會建構的結果(Shilling1993)。當雇主購賣一個勞動力,他期待的不僅一個有生產力的身體,能夠提供足夠的體力、能量、技術來執行勞動活動,同時,雇主也期待一個可塑的、馴化的身體,讓勞動管理得以進一步塑造工人的身體動作、儀態展示、以及表情姿勢。延續上述的理論立場,以下我將提出四種不同的勞動控制策略,形成兩組對立的邏輯,如何因應身體在勞動過程所構成的不確定性。第一,勞動身體的剝削vs.保養:勞動控制的首要目標在於確保對於工人之勞動成果和剩餘價值的掠奪,因此,延長工時、增加工作強度、壓榨勞動身體是資本獲取利潤極大化的理性策略。然而,一方面,由於身體不是可以運轉不止的機器、或是任意雕塑的陶土,人體需要吃喝拉撒睡眠,也會變老生病懷孕。這些生理現象限制了雇主剝削和型塑勞動身體的程度,以及要求雇主提供一定的福利設施來維持勞動力的再生產。另一方面,對於和顧客互動的服務勞動者,延長工時、增加工作強度可能造成勞動者的情緒壓力,因而無法執行適切的情緒勞動、承載傳遞一定的形象或訊息給顧客。所以,雇主在剝削勞動身體的同時,也必須兼顧對勞動身體的保養和再生產。第二,勞動過程的標準化vs.彈性自主:承自泰勒主義的科學管理傳統,對於勞動過程的標準化和例行化,是勞動控制的另一古典策略。這樣的策略也適用於許多服務勞動過程,即使要例行化勞動者和不同顧客的互動過程很難達成。Leidner(1993)指出兩種策略來克服這個困難,一是嘗試標準化顧客的行為,例如速食店點餐的標準化腳本(幾號套餐);二是嘗試轉變、改造勞動者的全面個性、談吐舉止,並塑造他們對公司文化的深層認同,保險銷售員和傳銷商是很好的例子。然而,由於不同顧客有著分殊的需要,標準化的勞動腳本有時成為和顧客溝通的障礙而非助益。再者,過度標準化的互動也可能造成反效果,讓顧客覺得虛偽不自然。所以,管理上有必要開放給服務勞動者一定的彈性和自主空間。2必須說明的是,我所提出的四個類型的身體勞動是理念型(idealtype)的建構,它們代表同一勞動場域的不同面向,不同的面向在不同的勞動場域中被凸顯。同時,我要強調,製造業的勞動過程和服務業的勞動過程不應被視為二分的絕對差別,以下四個面向的身體勞動也可能出現在製造業的勞動過程中,然而較為顯著和均衡地展現在服務勞動過程中。這兩組相互制衡的目標,揭示服務勞動過程中多重的、甚至是矛盾的勞動控制、身體規訓的策略。和這四個勞動控制目標平行,我進一步提出四個不同面向的身體勞動:「剝削的身體」(遂行體力勞動)、「馴化的身體」(提供服務和情緒勞動)、「鏡像的身體」(反射象徵意象)、「溝通的身體」(執行專業支配),將在以下的個案分析中詳細討論。這四個身體勞動面向和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