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这首诗换一个文化背景的话,大概不会引起像当时那样的惊呼吧。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郭沫若正酝酿着《女神》,闻一多正讴歌着《红烛》,大多数人还在沉浸于浪漫主义的氛围中时,李金发却在法国写下时人诧异的《为幸福而歌》,《有感》就是其中的一篇。《有感》这首诗充满了怪异的意象,这些意象之间的连接也没有明显的线索。整个诗就像一个难以索解的谜。一开头的“残叶”让我们想到中国古典诗歌中经常见到的类似的意象,如“晓来谁染霜林醉”中的“霜林”、“山山黄叶飞”中的“黄叶”,但接下来的“血”就让人感到一种不安了,而“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更不似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家文化对死的阐释,所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死亡只是人化为其他生命状态存在而已。李金发对生死的理解则充满了现代主义的味道,他看到生死贴得很近,生命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残叶”是“树叶”生命走向尽头的状态,其红如血,残叶的飘零使诗人想到生命的脆弱,死神是冷酷的,生命便在他轻轻一笑中消失,永不再来。生死的无常使人想要在有限的生命中痛饮狂歌,尽量享受在世的幸福,然而“裂喉的音/随北风飘散”,如在旷野般的孤独感驱使人去寻找慰籍,在互相依偎中取暖:“抚慰你所爱的去”,爱情似乎成为抵挡死亡恐惧和孤独感的最佳方式,然而诗人又怀疑人与人之间是否能真正进行心的交流了:“开你户牖/使其羞怯,/征尘蒙其/可爱之眼了。”长期的飘泊使人一方面渴望同情理解和爱,一方面又因对他人疑惧而羞怯,想固守自己的孤独。内心充满矛盾。李金发旅居法国多年,这种自身飘泊无依的刻骨铭心的体验与他对生命的理解相结合,又加深了他对“生命如寄”的感悟。爱情与生死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形成“此是生命/之羞怯/与愤怒么?”的感慨。最后一段与开头重复,形成一个圆圈,结构上的“圆圈”又和生命过程相对应,更加深了这首诗透骨的生命悲凉感。李金发的诗歌刻意学习模仿象征主义诗歌,想透过表面的世界去窥视另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不重视对外界的再现,而将视线“向内转”,挖掘意识深处、超越逻辑性很强的语言能表现的范围之外的东西,探讨生命、死亡、人性中的种种。其意义在于开拓了诗歌表现的领域(而这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个方面),使中国开始了现代主义诗歌的试验,增加了诗歌的朦胧美,其缺点是感觉的极度个人化阻挡了他人对其诗歌深入理解的途径,语言上李金发追求文言与欧化的结合,但显然他结合得不那么完美,这又增加了他诗歌的晦涩程度。从《有感》这首诗也是如此,他对生命、爱情的独特感悟虽然有一种颓废气息,但又有着一种智者的清醒,奇特的意象的运用(如“残叶”、“死神唇边的笑”、“半死的月”等)和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给应该如何写新诗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他在语言冒险上的失误又给后来者提供了可贵的经验,这就是李金发文学史意义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