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工程”备忘录——记这样一群共产党员彭名燕在深圳市区偏西北。紧贴笔架山的山脚下,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这里没有豪华的大门,没有高大的楼房,六层高的老式建筑,几乎被周围高大的现代化建筑群体淹没了,它普通得像一滴水。一棵草,路过的人不会多看它一眼。但只要你稍稍留心,会发觉它的不一般。请对准那建筑物的正中,无论你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那一年四季开着的长方形的大门都像一部正在翻开的书。当你去翻动它时才会发现,这部书相当神秘,它集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美学,文学,人类学……之大成,够一个做学问的人去研究一生,够一个文学家去写一世。的确,这本书太深奥了,曾几何时,有许多好奇者以为这本书很容易读懂,于是翻开它,想看个究竟,但翻着翻着就翻不动了。太沉重了!痛苦与欢乐,憧憬与梦想,迷惘与期待,希望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把每一页都浸透了,模糊了它的轮廓,叫人总也看不出它的开始和格局,以至于想深刻研究它的人望而却步,不知从何入手。这本书色彩神秘,在深圳这个新城市,只写了十三年,却已经厚重得翻都翻不动了,它还在不断被人续写着,其题旨触到全中国、全世界最敏感的神经末稍,构建着人类历史上英雄豪杰所不能完成的伟大工程,它的名字是什么?是“孩子,你的家就在我的心灵深处。”或是“插上了翅膀,他们就是小天使”?这是一个悬念,一个吸引人去填充的大悬念,第一章拆除黑暗隧道,启动“生命工程”“盲流”传奇从大门到剪票口大约有80米,十九个小时之内,他已经走了起码六十个来回,从厕所到小卖部大约有50米,他起码走了五十个来回。从走廊到车站办公室大约200米,他走了起码四十个来回……这么多个来来回回,加起来应该有二万米以上,约二十公里了吧?从一楼到三楼,共有约70级台阶,他已经上上下下爬了起码三十遍,总共约二千级台阶,也就是说,如果是爬山,估计他已经爬了个梧桐山。小卖部的职工已经换了两次班了,下了班睡足了觉又上班的职工惊愕地看着这位白发人,他怎么还在走路还在爬楼?是机器人发条也该松弛了呀……是不是开关坏了,永远不能仃止?他不仅是走,而且边走边东张西望,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候车室的乘客和车站工作人员2都在悄悄注意着他,他是什么人?一头雪白的头发?一身简朴的装束,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干干瘪瘪的,顶多装了一个干面包,这个奇怪的人他在干什么?找人?找了快二十个小时不撤退,是不是太反常?那么他是个作家,在观察生活?也不像,就这么几千平米的地方,要观察的话早就观察饱了,况且,哪有作家半夜不睡觉观察生活的?那么他是傻佬?也不像,看样子相当精明,眼睛滴溜溜的有神。要么他是侦察员,在跟踪一个可疑分子?也不像,那有那么傻的侦察员,把自己暴露无遗,展览无遗?他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十九小时过去了,旅客一批批带着打量、审视的目光最后扫他一眼,踏上了北去的列车,新换进来的旅客重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眼中的内容全是一个样。当人们看到他打开塑料袋,拿出一个干面包,一支矿泉水,边走边草草了了地吃一口,喝一口,一双眼睛仍然不放松搜寻,聪明人立即可以判断,此公在恭候一个人,一个他心目中的重要人物。的确,他是在找人,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下午,已经在此地等待了十九个小时,十九个小时没坐一下,没打个盹,他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人?是钢筋水泥吗?这位白发老者究竟是谁?可以说,他是一位普通得比一滴水还不起眼的人,又是一位特殊得比钛合金还贵重的人,他就是被深圳市民政局福利中心所有的孤残孩子称为“朱爷爷”的副主任,党支部总支委员朱毅之同志。这位满头银丝的老党员,是福利中心的元老,在福利中心的十三年,几乎没有休过周末,一天不到孩子们的宿舍,看不到孩子们他会很失落,他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发现新问题,这个工作狂,把一身肉都消耗掉了。他虽然精瘦,却属筋骨强壮型,无论孩子和职工,个个都对他有依赖感,有人说,只要他一出现,心里就踏实了。能获得这样的信赖,不是靠说,是靠行动。看他今天的行为,就能说明他对工作是怎么一个狂劲。一瓶水,一个面包,一个挎包,一双布鞋,在当今的物质条件下,简直是反潮流,那双已经走动了近二十个小时的脚,更是在向纸醉金迷腐败的败类挑战!这位与众不同的朱爷爷啊,今天他在等什么人?说起这个话题,就必须介绍一个令人头痛的孩子张成平。张成平又是何许人?他是福利中心年龄最大的孤儿,在社会上漂泊了十多年,被送到福利中心时,小胡子都长出来了。到了中心有吃有喝他应当歇歇气了吧?不,他不但不歇气,反而变本加厉,两次逃港,两次被抓回来,承认了错误再犯错误,昨天他又逃跑了。由于有过前科,他失踪后,党总支根据以往的经验,分析他可能的去处,一是汽车站,二是桥洞,三是火车站。朱毅之被分派到火车站寻找。天!3那么大一个火车站,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找一个孩子等于大海捞针,十有九会落空。朱毅之身上背一个包,包里是矿泉水和干面包,他准备打持久战了。56岁的他,脚不离地,眼不离人,找遍了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了。一天24小时,24小时没歇一口气,没闭一下眼,生怕一打瞌睡孩子会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这就出现了刚刚那一幅画面,他在火车站左顾右盼,蹿过来蹿过去。加上衣服穿得极朴素,一头白发,引起火车站警察的注意,悄悄跟踪他,看见他只喝几口矿泉水,啃一口干面包,更确认此公是盲流。于是过去赶他走,他索性不解释,怕话说多了分散注意力,于是你往东边赶,我就躲到东边,往西赶,我就躲到西边,与警察捉迷藏。24小时过去了,他快要休克了,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已经超负荷干了连年轻人都吃不消的活。张成平逃跑多次,每次他们就这样围、追、阻、截,何日是个了?他重重地叹口气,拍了拍已经麻木的脑袋。就在警察要强行驱逐他时,他眼睛一亮,他看见了!看见那个孩子的身影一晃,是他!在南来北往的人丛中,他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箭步追上去,拦住了张成平的去路。经过一昼夜的折腾,张成平已经憔悴不堪,一身衣服脏得可以拧出一斤汗水半斤泥巴。他一定是几番尝试扒火车,没有成功,沮丧的神色告诉朱爷爷,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们二人足足对峙了一分钟,张成平纳闷,这位党员爷爷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看见朱爷爷跟自己差不多,脸色苍白,衣服凌乱,大汗淋漓,瘦削的面孔轮廓更加清晰,特别是爷爷手中的矿泉水瓶已经瘪了一截,只剩下最后一口,这一细节很触动他,他估计,自己逃跑多久,朱爷爷就找了他多久。这位朱爷爷也是张成平特别喜爱的一位长辈,他低下了头,惭愧了,二话没讲,乖乖跟着爷爷走向晚霞升起的方向……这是2001夏天年的事,当时,深圳市社会福利中心已经坎坎坷坷走过了十个年头,朱爷爷的传奇故事人人皆知,过了四年,他的故事结束没有?故事里的人物命运又如何呢?雨夜忧思2003年5月的一天。夜色被瓢泼大雨切割得体无完肤,五米以外是一片混浊,真像电影里的特技镜头,这样戏剧性的场面,说给人听,人们一定以为是编造的故事。谁能相信,一个备受大家宠爱的孩子,会丢失在爱的笼罩中?风筝线还在一群“爸爸妈妈”手中,风筝却不知去向。暴风骤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刚刚还是晴天,就在人们寻找孩子的时候,老天爷变了脸,找人的和被找的都没有挡雨的工具,被粗壮的雨点击得昏头昏脑。汗水、泪水,雨水,搅在一起,瀑布般“哗哗”流泻,大街、4小巷、桥洞,全都找遍,这个弱智孩子,他会走到月球上去?要知道,孩子是从他们这里跑出去的,这里的职工必须终身为孩子负责,万一有什么不测,怎么得了?他的声音已经喊哑了:“深怀刚,你在哪里?这么大的雨,你不回来会生病的!”“小刚刚,我们来救你了,别怕!”……他真急啊,出了问题他这个头头是交待不了的,甚至看到孩子被人贩子拐卖了;被深圳河卷走了;一失足从山上掉进了深渊……所有寻找的职工,都在喊着,呼唤着,他们的喊叫声把暴雨都吓得歪歪扭扭……突然,一个电话打来,找到了,孩子找到了,是上林苑派出所民警在一个修车库里找到的。顿时,他松了一口气,此刻,已经是夜2点多,等到那水淋淋的孩子回到中心,他亲眼看到孩子平安了,才敢往外挪步……福利中心经常有孩子逃跑,他们就这样重复着前任的动作,围、追、阻、截……等他退休了,他的下任还这样重复吗?他像落汤鸡一样摇摇晃晃走到自己的车旁,打开车门,一头钻进去,立即瘫在坐位上,简直有点像醉酒的感觉,昨天加了夜班,今天又如此遭遇,他这副铁打的骨头都扛不住了,太累了,真有些后悔……调到这个单位几个月,天天都有新情况,天天都有新牵扯,不是这里出问题就那里有麻烦,不是这个孩子发烧了就是那个孩子抽风了,才四十六岁的他,两鬓头发白各白了一绺,有时,他悄悄染染发,让自己看着舒服点。无意中扭头看一眼右边的车窗,透过被雨水冲洗的玻璃,看到了建筑群后面的山脉,他打了一个寒战,这片山,白天看蛮清秀,一到晚上,黑越越,月光照得它坑坑洼洼,活像一个翻着白眼,呲着獠牙的大鬼。今天被暴雨一淋,被狂风一吹,闪电一照,呜呜咽咽,晃晃悠悠,更像从水中浮出的水鬼,颤颤抖抖在哭诉冤枉……传说夜里靠山边行走,常常能听到孩子的哭声,要知道,那里埋了许多可怜的小灵魂。他不信鬼神,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小时候就敢一个人在墓地穿行。死去的孩子们是不会再哭的了,如果他们还能哭,他会不顾一切,跑上山去,扒开黄土,将他们抱出来。特别是前不久因严重心脏病,手术无法施行而夭折的12岁男孩罗东,他的死,使福利中心一片愁云惨雨。这个孩子太乖了,临死时忍住胸口的一股血,硬是不吐出来,孩子知道,吐出来,就没命了,小罗东用哀求的目光最后看了围着他的一群“爸爸妈妈”,好像在说“救救我!”直到他确认没人能救他,这才吐出那一口腥咸的鲜血,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这个长得漂亮,会画画,会唱歌,会表演,人见人爱的小天才,就这样走了,朱毅之爷爷边哭边亲自为孩子穿衣空鞋,把衣服抹得平平整整,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伸伸展展活过一天,就让他整整齐齐到另一个5世界去吧……职工们的哭声把后山的飞鸟都惊得不敢吱声,与罗东朝夕相处的几位妈妈为他哭了三天三夜。如果能有救活孩子的回天之几,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可惜他的力量太渺小了。真心痛啊,许多还没看清楚世界为何物,携着不治之症匆匆来又匆匆去的孩子,经常在夜里会一个个闪现在他眼前,青山埋嫩骨,石头也落泪啊。难怪那山上的石头总是湿润润的。如果把所有被埋葬的小嫩骨头堆起来,也会是一座小山吧?他总觉得有一条无形的黑暗山洞在眼前晃荡,做梦也做过一条黑道,很窄,很细,看不到一点光亮,他领着一群人在爬,一群什么人说不清,好像有大人,更多的是小孩,爬不出去,相当累……调来这里之前,他以为一切都很简单,保育院、老人院,康复医院,不过如此,他忽略了感情二字。这个意志相当坚强的男人,什么都可以超越,唯独感情,只要触动了他的真感情,会很久缓不过来。恰恰这里几乎每天都会有揪情揪感的疼痛缠身,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真是太压抑了……看一眼单位的大牌子,赫赫几个大字“深圳市社会福利中心”在暴雨洗刷的灯光下显得很单薄,很无奈……他回头问坐在身边,同样像落汤鸡的老搭档,福利中心的党总支副书记,副主任黄观添:“成天做这样的事,大佬,你后悔不?我拉你来这里。”黄观添这位厚道的老党员摇摇头,不置可否地说:“付主任,我没工夫后悔,再说,后悔有什么用?”说得好,他们的确没工夫多愁善感。(他们俩是同年同月同日调来这里。)这位付主任,全名叫付天跃,是福利中心的主任,党总支书记。半年前,他和黄观添一起调来这个单位,两人披星戴月,同舟共济,从来没听老黄发过一句怨言。黄观添的回答,使付天跃惭愧,他觉得自己不如身边这位老党员成熟,于是,擦一把脸上的水,挺直腰板,把疲劳压回去,说一句:“那么,我们走下去,怎么难也得坚持下去。”他心里知道,这份工作对他们两个血气很旺,质地很硬的男人,并不适合,血气和刚强碰到绵绵阴柔,无法施展拳脚,那是会很痛苦的。他安慰自己,也许痛苦会磨练出魅力,没有痛苦的男人,成天傻乐,怕是连傻女人都不喜欢。付天跃说一句:“你研究过孩子们的眼睛没有?”此刻,他的脑中出现了福利中心孤残孩子的各种目光——痴呆的,麻木的,忌妒的,猜疑的,恐慌的,恐惧的,怀疑的,玩世不恭的,目空一切的,破罐破摔的,无动于衷的,无精打采的,无所事事的……没有一双眼睛是正常孩子天真无邪的神色。“眼睛?”黄观添有些不解:“眼睛怎么了?是不是有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