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发表于《21世纪的中国语言学(二)》,商务印书馆,2006年12月。词汇化与语法化的联系与区别:以汉语史中的一些词汇化为例董秀芳提要:词汇化这一术语在语言学文献中有不同的用法,本文对词汇化的各种定义和类型做了梳理。着重比较了从历时角度定义的词汇化与语法化的异同,指出区分词汇化和语法化不能仅根据演变的结果,而应该主要根据演变过程的特点。具体分析了汉语中一些容易与语法化相混淆的词汇化现象,指出了词汇化的不少原型特征都可能缺失,从而变得与语法化接近,词汇化的最基本、最稳定的特征是两个成分间边界的失落或模糊。关键词:词汇化语法化语言演变一、词汇化的定义词汇化(lexicalization)有多种含义,因此有时使人迷惑。有一类词汇化的概念是从共时的角度提出的,这在不同的研究领域中的具体使用又有细微的差别。最常见的一种是指在语言系统中将概念转化为词的过程,这与认知方式相关,不同的语言类型可能有不同的词汇化方式(Talmy1985,2000)。在形式语法的框架中,词汇化有时可以用来指将功能范畴(functionalcategory)用语音手段体现出来从而变为显性(visible)形式的过程。还有一种用法是从语言生成/合成的角度,将根据表达意图对合适的词的选择称为“词汇化”,等等。另一类词汇化是从历时即语言演变的角度定义的,这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在语言变化领域使用的词汇化,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用法。在与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对举时,词汇化有时专指从语法成分变为词汇成分的变化,但其实这种狭义的理解是有问题的(Himmelmann2003),因为词汇化并不总是与语法化对立(这一点下文将谈到)。在历时演变领域中定义的词汇化也可以做广义的理解,即指从非词的单位变为词的过程,最常见的是从短语或从句法结构演变为词,董秀芳(2002)的研究所采用的就是这种词汇化的定义。二、词汇化的类型:文献中提到的历史演变中的词汇化有这样几类:(1)分立的两个词汇成分变为一个词汇成分(univerbation,idiomatization),原来的两个词都有可能还可以独立使用。比如英语中的词y’know来自youknow这两个词所组成的短语,gonna来自goingto。(2)原来能产的构词成分(词缀)被重新分析为词根的一部分(phonegenesis,phonologization,resegmentation)。比如,日尔曼语中由使成后缀*-ej-a构成的派生词在大多数的后代语言中都被重新分析成了单语素词,原来的后缀成为词根的语音构成成分;(3)能产的构词成分(经常是粘着的)的产生。比如,英语中名词性的派生后缀-dom来源于古英语的词dom(义为“判断,权威”);英语的副词后缀–ly来源于古英语的词lic(义为“身体,形式”);汉语的名词性后缀“子”来源于表示“孩子”的独立的词“子”。(4)从一个词分裂出另一个词,原来的词仍然可以独立使用(split)。比如英语中的mouse在产生出鼠标义之后就分裂为两个词,各有不同的复数形式,表示老鼠的mouse的复数形式是mice,表示鼠标的mouse的复数形式是规则性的mouses;英语up从副词用法分裂出动词用法(如toup)和名词用法(如upsanddowns)。(5)词缀变为独立的词。比如,英语的名词性后缀-ism在一些情况下可以用为名词。实际上只有(1)(2)两种才是典型的词汇化,是经常发生的跨语言存在的词汇化类型。(3)(4)两种都可以做其他分析,第(5)种是比较少见的类型,只是非常偶然地发生。董秀芳(2002)主要讨论了前两种词汇化,对第一种情况讨论最多。董秀芳(2002)将第二种情况看作“进一步词汇化”,因为其起始形式已经是词,与起始形式不是词的词汇化有别。需要补充的是,董秀芳(2002)主要讨论了双音词的词汇化过程,实际上除了词的形成可以属于词汇化,自由短语变为习语(idiom),也可以算作词汇化,因为习语也是词汇单位的一种,这也是词汇化中值得研究的一个方面。习语的内部成分有些可以分离,有些不能分离,不能分离是更高程度词汇化的表现。习语可以通过简缩进一步词汇化,从而在语音形式上更接近于语言中典型的词。三、词汇化和语法化的关系1.词汇化和语法化的相通之处(1)机制类似LaPolla(1998)、Lehmann(2000)、Wischer(2000)、Himmelmann(2003)等的研究都认为,词汇化和语法化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二者是平行的(parallel)或相交的,而不是对立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虽然在演变的结果上有区别(但也不是绝对的,后文会谈到),但是二者都是语言形式的规约化(conventionalization),都包括了理据性的减弱甚至消失,而且都可能在语音形式上有弱化,都可能发生形式的融合(fusion)(Wischer2000等)。作用于词汇化和作用于语法化的机制有相通之处,比如都是在自然话语的组合片断中发生的,都是以高频使用为基础,都是一种仪式化(ritualization)(Haiman1994),都可能包含重新分析(reanalysis)的过程。一些学者希望能用统一的模型来处理语法化和词汇化(Briton2004)。(2)过程相关词汇化可以在语法化的基础上发生:GivÓn(1979)指出了以下的演变链条:话语构成句法化(语法化)词汇化[discoursecreationsyntactization(grammaticalization)lexicalization]。这是将词汇化看作语法化的进一步发展。GivÓn指出,如果语言不断地从话语结构变为句法结构,那么语言在发展中就会变得越来越句法化,但这并不是事实。句法结构在时间过程中会被形态化(morphologization)和词汇化所磨蚀。因此句法化是一个循环的过程。GivÓn还指出,造成句法磨蚀的原则与造成句法化的原则不一定相同。这样词汇化与句法化可以是两种过程。Norde(2002)认为语法化的最后阶段可以是词汇化,董秀芳(2003)在对“X着”的词汇化研究中也有类似看法。汉语中不少实词在语法化为虚词之后,又进一步变为词内的组成部分,但不像其他语言中的类似变化一样转变为屈折词缀,而只能说是转变为意义模糊的构词成分,这种变化实际上就是在语法化的基础上进行的词汇化。太田辰夫(1958)指出不少这样的例子,如“边”就是从名词变为后置词,又从后置词变为“上边”“下边”“里边”“外边”“旁边”等词中的词内成分[1]。语法化也可以在词汇化的基础上进行(Lehmann2002)。如果我们把词缀看作语法成分,把从复合词中的构成成分变为词缀的形态化(morphologization)过程看作语法化的一个表现的话(Hopper&Traugott1993是这样认为的,但是Lehmann1989认为变为派生词缀的过程是词汇化),那么这种语法化就是在词汇化的基础上进行的,因为复合词的形成是一个词汇化的过程。如果认为派生词缀的形成仍是词汇化,因而上述演变还不能称为在词汇化基础上的语法化,那么下面这一类现象作为词汇化基础上的语法化的例证是没有疑问的:存在一些派生性词缀发展为屈折性词缀的例子(如拉丁语中的后缀-sk原来是一个派生词缀,到了现代罗曼语中变成了屈折词缀),这里面包含的过程是:复合词中的成分派生词缀屈折词缀。显然第一个阶段是词汇化,不管第二个阶段是不是语法化,第三个阶段是语法化无疑,这样我们就可以说这种屈折词缀的形成过程是在词汇化基础上的语法化。词汇化可以作为语法化的继续,因此如果仅仅根据演变结果的语法性程度来衡量,语法化理论中的单向性假设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但是如果从粘合度这个方面看,单向性假设的可信度就比较高了,因为很多在语法化基础上进行的词汇化使得形式与形式之间的粘合度(boundedness)进一步增高而不是减弱(如使独立的虚词变为词内成分)。Haspelmath(2004)指出,词汇化不一定是单向性假设的反例,只有反附着(decliticization)的变化(即从附着的形式变成独立的成分)才是单向性的真正反例,因为这种变化使得粘合度从高变低了,如由词缀变为词的变化(比如英语中的-ism)。(3)词汇化和语法化的相通性与语言中各种构式的统一性如果认为词汇化和语法化是相通的,我们也可以更好地理解构式语法(constructiongrammar)的理念。构式语法将语素、词与固定化的句式都看作“构式”(construction),并把构式定义为“规约化了的形式与意义的配对”。表面看来,这些构式有很大差异,但他们都是语言知识中需要加以学习和记忆的部分。从最根本上讲,他们的形成过程有相通之处:句式是话语的规约化,词可以是短语的进一步规约化,语素可以来自独立的词,是词的进一步变化造成的规约化。虽然语素和词可以归入词库,而句式可以归入句法范畴,但由于它们经历的相似的规约化过程,它们在共时的类属差异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如果从它们的共性着眼,它们可以被统一命名。词汇化可以看作是语法化的进一步深入,那么可以说词汇化造成的形式的规约性和符号性更强,表现在共时,词汇的特异性就强于句式,但这只是程度的问题,从本质上讲,句式也具有规约性。(4)对于同一过程是词汇化还是语法化,经常存在认识分歧由于词汇化和语法化的相通性,再加上语言学研究者对词库的认识分歧(比如词库中包括哪些成分),在对一个变化过程是词汇化还是语法化的认识上也会存在意见不一致的地方。对于同一个变化例子,有的人认为是词汇化,有的人认为是语法化。如:a.变化例子:古高地德语hiutagu中古高地德语hiutu现代德语heuteMeillet(1912)认为是语法化,GiacaloneRamat(1998)认为是词汇化(是一种univerbation),是语法化的最后阶段。b.变化例子:古高地德语haidus中古高地德语–heit(派生词缀)Lehmann(1989)认为是词汇化,Ramat(1992)认为是语法化。有时具体例子虽然不是一个,不过却显然代表了类似的过程,不同的研究者给予了不同的命名。如:a.变化:英语后缀–a(o)holic,(-)burger,-gate,(-)ade的产生Norde(2001)、Anttila(1972)、Ramat(1992)认为是词汇化,Cowie(1995)认为是语法化,Bynon(1983)认为是类推创造。b.变化:代词连词Anttila(1972)认为是词汇化,GiacaloneRamat(1998)认为是语法化。应该承认,词汇化和语法化有分界不清的地方。如果认为凡是形式和意义之间的对应具有任意性的结构就是词汇的话,那么虚词、屈折词缀等也可以看作词库成员,这样,很多语法化同时也就是词汇化,因为它们也都给语言系统增加了新词。不过,研究者们一般不愿做这种过于宽泛的理解。2.词汇化与语法化的差异词汇化和语法化也的确存在一些不同,因此我们还是将这二者区别开来分别进行研究。对二者进行区分,不能仅看演变结果。一方面词汇化也可以产生虚词,另一方面由于语法和词汇的界限不容易分清,对于一个形式应归入词汇还是归入语法容易产生分歧,因此将词汇化和语法化看作是语言系统的不同组成部分之间的转移、仅仅从结果来区分词汇化和语法化的观点是有问题的。更好的方式应该是从变化过程的特点来区分这二者,判断一个变化是语法化还是词汇化,要看这个变化过程的特点是更接近于原型的语法化过程还是更接近于原型的词汇化过程(Himmelmann2003)。在变化过程上,词汇化和语法化存在以下一些不同:(1)词汇化是在两个特定成分的组配中发生的,词汇化后的成分与相邻成分的组配是有限的;而语法化往往是在某个特定成分与一类形式组配的环境中发生的,语法化后的成分与相邻成分的组配能力强。与此相应,语法化往往导致某一类型组合的能产性增强,语法化的完成一定伴随一个类推扩展的过程,语法化了的成分可以出现在其原先不能出现的语境中,而词汇化不造成某类组合的能产性的增强,而往往是某类组合能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