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位于日本近畿地区南部,在行政划分上隶属于京都府——是“都道府县“中除大阪府以外的另一“府”。这座总面积约827.9平方公里的城市,自8世纪末便担当起日本的首都,直到19世纪中叶迁都东移为止,千年古都的美誉由此得名。长年的历史积淀给京都留下了数目丰富的历史遗产,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7处神社、佛阁、宫殿登陆世界文化遗产,更别提那些未列入其内的日式庭院、古街小巷等。在某种程度上,京都即是日本传统建筑成果的聚宝盆。京都同时也孕育日本的文学,源平两大武士家族的故事催生了《源氏物语》及《平家物语》等古典文学。与《源氏物语》成书年代同期的《枕草子》则被誉为日本随笔集的一座高峰。往近代来看,家喻户晓的《金阁寺》、《古都》、《细雪》、《罗生门》等文学作品也都是以京都为舞台。而当代的知名作家村上春树本身就是京都人,在他的小说里自然也少不了家乡的背景与元素。如今的京都更像是一个展示的橱窗,祗园艺妓街上行走地不再只是步态曼妙的歌舞伎,茶室里闲坐品茗的也不再仅限邻居街坊。不同肤色的人们来往其间,带着好奇的目光,在视线中寻求对传统日本的了解。舞姬的养成,文化的传承——《窈窕舞姬》京都的方言属于关西方言的一支,语音上节奏较为缓慢,多有长音,敬语系统也颇为复杂。对于当地一些历史悠久的生计,例如歌舞伎,能讲一口流利顺畅的京都话既是从业的门槛,更是职业的要求。这给培养年轻舞姬的选拔设上了一大限制,同时也成了歌舞伎行业日渐式微的一个缩影。下八轩的经营者也面临着上述的难题,来自名古屋和千叶的苗子没能过语言关。老板娘笃信传统,不敢越祖宗的规矩半步,新苗子的选择暂时停滞下来。当然,如果绝无后路,我们操着津轻及鹿儿岛口音的女主角也不会得到收留学艺的机会了。见识到稀有“实验对象“的语言学教授自告奋勇,打赌半年内将其口音矫正,促成这桩好事。我们的女主角就开始了舞姬养成的学徒生涯。关于学舞的故事,导演周防正行有过《谈谈情,跳跳舞》的珠玉在前。通过学舞,役所广司扮演的上班族得以真正从地铁车厢里那个汗津津的世界跳脱出来,从朝九晚五的时刻表中解放出来。导演叙述的侧重并不偏向习舞的经过,而是处理起学舞中的男主角与周遭世界、人的关系。我们在这种舒缓的叙述步调中,生活的压力被稀释,仿佛如同男主角的世界一样色彩明朗起来。周防导演的这种魔力,让观赏他的电影能够类比甘冽清泉,入口平淡而新淳。役所广司从门外汉到熟练舞者的过程,反映到《窈窕舞姬》的也是从“业余“到”专业“的精进,并且较之于《谈谈情,跳跳舞》而言还更多一层对传统文化的秩序感表现。小至前辈们对女主角敬语使用的纠正,合服叠放方法的指导,大至舞蹈与步态的专业培训,都体现着艺匠人对自身行业的敬畏之情。敬畏实则是尊重,周防导演将这份感情穿插于小舞姬的日常生活中,表现成为一个舞姬需要质素的一点一滴,也许在强调:仅仅在舞蹈课上的所学是远远不足够的。后来我们知道,女主角的母亲本身就是一名舞姬,这让导演对继承传统的愿望表现得更为直接。以至于女主角学成出道之时,周防又用了详细入微的手笔展示。女主角沿街道谢的姿态,与她母亲彼时有几分相似呢?看着她毕恭毕敬的仪容,谁又不能感受到此间的庄严感呢?实际上周防在传达传统文化的威严感时,也使用了歌舞剧的方式来消解一部分严肃,让影片显得更加诙谐而易于被接收。这也指出了我们如此深爱周防的理由:他就是那碗最有滋味的甘冽清泉。人人都爱小津——《晚春》观看小津安二郎正在成为一种时髦,各人会找到一个自己的切口进入他的电影世界。年轻人见《秋刀鱼之味》的父女惜别,映射自身;中年人见《茶泡饭之味》的夫妇重圆,叹生活不易;而或许存在的老年观众,见一路演到老的笠智众,多半则品到一种更为深刻的人生智慧了。小津安二郎为观众的感悟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养料,正是这一时髦之所以为时髦的缘由。似乎相近的格局也在吸引着我们。浅层上看,小津的电影无非只是在家庭成员组成上做添减,发生的故事还大同小异。如果以此得出小津电影部部皆在老调重弹,那就大错特错了。承认小津电影情节,人物之间的似曾相识,更要找出建置上的差异,循此下去,每部电影独有的差别则会浮出水面。同样是由笠智众饰演父亲的《晚春》就与《秋刀鱼之味》大相庭径。前者是饱含深情甚至直抒胸臆的,造成这一差别的是父女俩的京都一游。此时女儿的婚事已经落定,对于父亲来讲嫁女是人生的一大节点:女儿要离开自己去组建新的家庭了。但他自己呢?是否要像答应女儿的那样完成复婚?结果在最后揭晓:清水寺的一幕确实是给女儿善意的谎言。我们可以掂量一下京都之行于本片的重要性,这趟平常的旅行下潜藏着仪式性的告别。女儿答应出嫁的条件是父亲必须再婚,父亲虽不情愿,表面也只得作罢。京都旅馆的夜晚,月光铺满房间,两人的情愫则在卧谈中你推我让。女儿的真心话落了空,视线停留在满月映照下的花瓶。人们都为片尾苹果皮被削断所动,殊不知早于此处我们便有了月光下的花瓶,出嫁日的空房间,以及门外等待新娘的婚车。女儿必须结束依赖,父亲也将归于寂寞,影片反复暗示这一结局并以笠智众似的语速缓缓道来,将人生的五味包裹在父女深情之间。《晚春》关于女儿出嫁的感受不仅限于黄皮肤的我们,法国导演克莱尔德尼也倾注她的热情,创造了一位嫁女的鳏居父亲角色。在电影《35杯朗姆酒》中,她所创作的父亲也做着和几十年前笠智众相同的伟大行为。当镜头定格于新旧两个电饭锅时,一种与小津安二郎跨越语言的共通性,在这个西方导演的影片中产生了。贵族的哀伤——《细雪》京都之于日本人非但只是影片开头岚山的樱花,远处萦绕在水汽中的层峦这样单纯提供日本风貌的景观之处。往深了说,它更是能够追寻往昔生活作风以及文化根源的心灵栖息地。谷崎润一郎在《细雪》的小说里有意提及,随举一处——“幸子的生活作风一切都是上方方式,遇事从容不迫,慢悠悠的”。上方是大阪与京都两地的合称,对于类似谷崎一样寓居关西的关东人,这样的感触想必会格外强烈。市川昆显然是意会到谷崎的弦外之音,于是他选择将姐妹四人的登场放在京都踏青,为市川在本片中对日式古典之美的追求奠下了格调。这样的格调当然将逐渐凋零,熟读原著会知道,莳冈一家的辉煌仅存于过往,如今它那无可避免的衰落会渐渐在四人身上产生影响。我们钟爱门阀世家的故事,首先是因为故事不关乎生存。生存的问题代表了一种窘迫,一种困境,所有除开活下来以外的念头都是奢侈,更别谈谈情说爱了。贵族们当然不属于此,有闲阶级的生活处处体现着一种优渥,它可能是物层面的享受,亦或是精神层面的闲适。当然展现外在是最为直观的手段,谷崎润一郎不吝惜笔墨地表现四姐妹的外表,描写四人出行,街旁两侧的人们伸长了脖子,只为多看几眼。在电影中,市川昆显而易见地与谷崎站在了同一意见上,我们甚至分不清,镜头中的樱花与四姐妹,到底应该看哪边多一些。前文所述的凋零不尽然是莳冈家经济上的衰退,相反虽不如前,但生活品质仍得以保证。作品所传达出的一种哀伤之气多出自家门内部的兴衰:长房鹤子随丈夫升职,即将离开祖宅去往东京;三姐雪子到了适婚的年龄,安排的多次相亲也有始无终,在优柔寡断中只得答应出嫁;细妹妙子个性最为特别,不顾大姐的反对与下层人恋爱,也与大姐断绝了来往。《细雪》的哀愁是家庭观念的,一个名门望族不得不面临后代们的离散,看着一大家子人各奔东西,这样的感受悲不自胜。小说的结尾处有写到,“幸子动不动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运一下子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不久将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的心情不就是这样么”。雪子即将远嫁东京,妙子也组成了新的家庭,面对此情此景,幸子的感叹是不无道理的。如果小说以其无可奈何的哀愁结束,那么市川昆的改编则多了一份回溯过往。送别长房鹤子的火车站一幕,鹤子动情地对妹妹们告别:今年不能和大家去京都赏花了。夏目漱石著名的翻译故事其实隐含着相同的语言逻辑:当我想到今夜月色很美,便产生了要与你分享之意,实际上这才是赤裸裸的情话啊。所以伴着离别天的细雪,我们才迎来了末尾的回顾,我们才迎来了姐妹们的笑以及一旁盛放的樱花。戏梦人生——《京都太秦物语》一说到京都,首先想到的也许是金阁寺,再而就是遍及此地的古刹庙宇。其实在日本的电影史上,京都也扮演着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位于京都右京区的太秦便是见证日本电影走向国际的重镇。各大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所聚集在太秦,名声最为响当当的一个是松竹。以京都为发源地的松竹株式会社,创始人大古竹次郎与白井松次郎最初还只是经营着传统剧场表演,而如今,松竹早已成为日本电影公司中常青树的代表。虽然松竹确立进军电影制作的标志是东京蒲田制片厂的成立,但1923年在大本营京都下加茂设立的分厂同样也是松竹历史中举足轻重的部分。下加茂的摄影所随后一段时间便搬迁到了太秦,直到今天仍然在投入使用。几十年来,数目众多的松竹电影由太秦摄影所孕育,走向大荧幕,而更多的电视连续剧也由此走向每家每户的小银屏。太秦不止是松竹这类大片厂的摄影所所在地,另一个拥有悠久历史的电影公司,同时也是本片缅怀往昔的对象,也将摄影所安排在了这里——角川映画。在过去,它更为被我们熟知的名称是大映。大映的命运比起松竹来可以说是多舛了。1942年,因为战时统筹,大映得以成立并接管日活了开办在太秦的摄影所,改名大映京都摄影所。战时体制的企业往往好景不长,1971年大映就迎来了倒闭危机,幸亏得到德间书店的收购而勉力维持。这样摇摇欲坠的局面要到2006年才结束,在大映被角川映画买下的四年后,角川映画宣布将旗下电影事业整编,从此只有统一的角川映画,而再无大映的存在了。身为松竹元老级的员工,山田洋次自然对同处太秦的大映怀着别样的感情。关于太秦的故事,也理所当然地从电影说开去了。老一辈太秦大映商业街的居民们,蒙受着电影工业的荫泽。经营料理店的老人娓娓道来的是过去为剧组送便当的日子,开豆腐店的中年人讲着自己在太秦定居的缘由。小镇生活简单而淳朴,附近的居民之间彼此熟知,人情便像浓稠得化不开的浆糊。多么跌宕起伏的感情在此不需要了,甚至连故事都不需要,它只需表现在某一秩序从容不迫下运行的太秦。即使是在山田导演一如既往的爱情故事模式中,男教授与年轻女子的爱慕反而成了点缀与插曲,他们的结局不重要了,火车站的送别也不重要了——太秦才是理所当然的主角。黑泽明为大映赢回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小金人以及威尼斯最佳影片的金狮子,它们见证了电影在太秦的潮起潮落,并像勋章一样留在了此地。要复兴电影在太秦的辉煌很难,那代表着历史与过去。正如山田洋次在影片中的叙述方式,老人即将谢幕,年轻人正在前行,古老而兼收朝气的太秦又何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