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意照亮回家的征途——序茅舍诗集《龙河吟》蒋登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人这样说,现代人也这样说。一个人,无论他走得多远,无论其职位多高,但最终都会和他的故乡联系在一起。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故乡经历,往往会影响人的一生,成为人生的底色。人的一生,无法逃离故乡的影响与制约,或者正面,或者反面。因此,很多诗人都会在他们的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涉及到自己的故乡,有些人甚至会通过专题的形式抒写自己的故乡。这些年来,小海的“北棱河”系列、徐俊国的“鹅塘村”系列、徐后先的“藕塘村”系列、王琪的“罗敷河”系列、卢文丽的“西湖”系列等等,都是当代诗歌创作的重要收获。有些诗人还出版了专题的诗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这些地名大多数是陌生的,也许还是可有可无的,因为它们并不出名,大多数人也可能很难走到那些地方去。而且,对于诗歌来说,外在的物象并不是决定诗篇优劣的必要因素,读者所关注的主要是诗人的内在体验。不过,对于生活在那些地方(或者曾经生活在那些地方)的诗人来说,它们却是深入骨髓的,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诗人的生命底色,读出他们和故乡的血肉关联,甚至读出他们的生命历程。而这些诗人,也可能因为自己的作品而为家乡创造了一种新的、现代的文化。前些日子,陈川先生打电话向我推荐了一位诗人,他叫茅舍,本名童中安,重庆石柱人。我努力搜索已经开始退化的记忆,对茅舍这个名字是听说过的,但不熟悉,不了解,也没有联系过。不过,我一直敬重陈川,作为重庆文学的当家人,他的推荐应该没有错。他希望我抽空认真读读茅舍的作品,谈点自己的感想。我不好推辞,多认识一个诗人不是坏事,就答应了。不久,茅舍发来了他的书稿《龙河吟》。我不知道也不了解龙河,想必是茅舍家乡的一条河。他愿意以一部诗集的方式来抒写这条并不出名的河流,肯定是因为这条河在他的生命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收到书稿之后,暑假就开始了,我连续外出参加一些活动。先是到兰州开会,顺便沿着河西走廊参访古迹,之后又到北京、张家口参加了另外的活动。我本是一个贪玩的人,总喜欢走更多的地方,感受更多的山水、文化,但是出去久了,一般最多三天,我又觉得很不习惯,往往没有等到活动结束就想着回家。家始终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是给人最多安全感的地方,当然也就是牵挂最多的地方。扩大一点说,对于相对漫长的人生来说,家乡应该是一个人感觉最熟悉、感觉最安全、牵挂最多的地方,于是才有了叶落归根的说法和做法。在这个暑假,两段并不算长的旅行,使我对那些抒写家乡的诗文有了更为亲切的感受。抒写家乡的诗文并不都只表达挚爱与赞美的情感,也可能有怨有恨。我的家乡有句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即使是怨是恨,我相信诗人的情感也是真挚而充满善意的。因此,回家之后,我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翻出了茅舍的诗稿,想读读诗人究竟抒写了怎样的故乡。就在这个时候,我从网上读到了《龙河吟》入选“中国作家协会2014年度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篇目”的消息。这更加强化了我阅读这部作品的意愿。茅舍的《龙河吟》共收入99首(组)诗,分为三个部分:“人文·风情”、“自然·风物”、“感悟·风言”,诗人从不同的角度抒写了围绕龙河而生的情感。任何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历史、文化、自然风物,也有自己的传统。研究文学的人,当然要研究文学的总体特征和规律,但是,如果我们只是大而化之地研究文学,往往就可能忽略很多具有特色的元素,也就可能消泯文学的丰富性。尤其是在历史悠久的中国,每一个村庄都可能有故事,每一块石头都可能有经历,我们就更应该对文学展开分层次、分地域的研究。这些年来,文学的地域性、区域性研究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恐怕就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常常对我的朋友和学生说,我没有大的视野,没有深厚的积累,只能做一些小的具体的事情,比如解读一些具体的作品,思考一些具体的问题,而对于那些宏观的、深奥的东西,实在是不敢随便去触碰。在我看来,茅舍的诗就具有明显的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在整个当代诗歌的发展中也许并不显眼,但我们不能忽视诗人的执着和他的探索对于他的民族、他的家乡的重要作用。茅舍所在的石柱是一个处于山区、经济并不发达的少数民族县,即使在重庆,也算是比较偏远的,在整个中国就更有无足轻重之感了。如果大而化之地观照,石柱的经济、文化、地位等等都不可能受到很多的重视。但是,对于石柱人来说,对于诗人茅舍来说,石柱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和文化,那里有著名的民歌《太阳出来喜洋洋》,那里是享誉世界的“中国黄连之乡”,那里培育了巾帼英雄秦良玉……而这些历史和文化构成了当地的文脉,引领着一代又一代的石柱人,并成为他们的精神源泉和心理支撑。作为长期生活在那里的一位土家族诗人,茅舍也许发现了这种乡土文化的价值和影响,花费了大量心血来感受这种文化,以一个现代人的心灵提炼其中的精神营养,通过诗的方式为自己和乡亲建构一种“文化自信”。这样的意图是值得肯定的。这样的诗,也许不具有普世的价值,按照一些流行的观点看,也不属于具有先锋性的探索,反而显得有些“土气”,但我喜欢这种本色的“土气”,它们来自历史,来自大地,和民族的血脉贯通,和时代的精神相随。这些作品对于当地的文化传承、建设和发展,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且我相信,茅舍写这些诗时是用心的,真情的。一个诗人不追随潮流,而是用心为自己的民族塑造精神的形象,这样的选择值得我们敬佩。时光断裂成碎片,故乡残留在深深浅浅的雨巷乡愁,如秋天飘落的红叶……故乡悠远宁静的吊脚楼还有,母亲的白发,都随炊烟飘入我的瞳孔,尘封在心田——《乡愁》这首《乡愁》也许是茅舍创作《龙河吟》的动力和初衷。他要以诗的方式讲述“红叶”般的乡愁故事,抒写“吊脚楼”的传奇,深情凝望“母亲的白发”,将“尘封在心田”的爱与梦,动情地唱出来。对龙河流域历史文化的现代解读,是这部诗集的主体,占了将近一半的篇幅(其中,《石柱老城旧事》四组诗均包括了多首作品,因此,如果按照篇数计算,涉及这一主题的作品则超过了全书的一半)。在这些作品中,诗人走街窜巷,登山涉河,寻古迹,访民居,或回忆,或沉思,或冥想,诗思便汩汩流淌。在他的笔下,安静的土家山寨、荒凉的清河客栈、荒芜的古城坝遗址、小家碧玉般的吊脚楼、土家汉子的铜铃舞、寻古怀幽的秦良玉陵园、古朴澄明的石柱老城、神秘的巴盐古道、人们争相称赞的“土家二嫂”、龙河岩棺的千古之谜、土家人的啰儿调等等,都成为诗人的创作素材——对于大多数没有去过石柱的读者来说,这些素材都是陌生的,这恰好成为诗人可以自由发挥的领地。诗人不拘泥于素材本身,而是从这些素材之中,发现了历史的悠远和文化的深厚,抒写出了一个石柱人特有的沉思、自豪与梦想。茅舍是土家族诗人,对土家文化的抒写自然成为他诗歌的主要切入点。对于外人来说,土家族的历史、文化多少有些神秘,而对于长期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那些都只是一种日常生活。茅舍善于抓住日常生活中最有特色的场景来抒写他熟悉的民族文化,比如《龙河畔土家山寨的夜晚》,写的是土家山寨的日常生活,其中又亲情、爱情,也有人生的梦想和收获,其中的意象很具有地域特色:山寨、篝火、狂舞、男人、女人、猎狗、猎枪、猎物、暧昧的眼睛、野性的皋叫声……构成一了幅活生生的生活画面,由此看到了一个民族的独特风俗,感受到内在与外在、情感与欲望在这里交织,繁衍了一代一代的新生命,也传递着一个民族的希望:土家山寨的夜晚,掩藏着所有神秘的故事很多很多,老牛,婴儿,春天的种子以及,秋天的果实从茅舍的很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读到浓郁的民族风情以及诗人对这些风情的诗意阐释:“吊脚楼上温柔的薄云/似母亲满头的白发/屋檐下的雕花窗,是谁在用深情的目光/弹奏出忧伤的旋律,把一曲曲啰儿调的情愫/装满吊脚楼每个寂寥的空间”(《吊脚楼的炊烟》),“锵咚咙咚锵,锵咚咙咚锵/土家人,一生都在敲打/放不下鼓槌,走不出啰儿调/将命运楔入悠悠的鼓点/将烦恼打成一首激昂的锣曲”(《土家人的耍锣鼓》),似乎也听到了土家少女出嫁时快乐和辛酸并存的歌声:“拂晓的残月,像一面破碎的镜子/搁在吊脚楼后的山岗/唢呐呜呜的呻吟,阴森恐怖/哐当哐当的锣声,敲碎了阿姐的心//阿姐悲怆的哭声,碎落在母亲面前/不断地倾诉绵绵的养育之恩/母亲直想掏出早已荒废的乳房/再喂养女儿一次”(《哭嫁》)。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充满怀念和敬意,但他也同时因为某些历史古迹的人为消失而满怀遗憾。他的《老城古井》是这样写的:石柱老城,原有十八口古井如今,它们都被往事填平光阴干涸了井水倒影回到最初的原点那枚摇曳在井里的月亮以及,晃悠在竹马上的青梅早已不见踪影我,只好把古井装进记忆的行囊远走他乡。在每个月圆的晚上投一粒思念到古井在这首诗中,诗人通过虚实结合的方式,写出了小城历史的变迁,写出自己面对这种变迁的态度。时间在流逝,变化是必然的,有的会悄悄消失,而有些又会在不知不觉中诞生:每次走过横街,总是看见那些人影和店铺,像一群喝醉酒的老人摇摇晃晃,挣扎着在时光中渐渐隐身而去总想回到旧时光,让自己在横街酩酊大醉一回,把岁月一秒一秒地喝到胃里,然后倒在屋檐下,沉沉的睡去在这种变化之中,诗人感到了某种无奈,也体会到一些遗憾,“走进或者走出,往返都是终点/时间越来越消瘦,日子散落在脚印里/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像一阵风/消逝在一声无奈的叹息中”(《横街》)。也许每个诗人都有怀旧的习惯,更准确地说,到了一定年纪的诗人都会有怀旧的习惯,因此,对于美好事物的消失而产生这种失落的情绪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但是,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无论是回味还是遗憾,都包含着诗人对这片土地的深情。有人说,一个没有诗歌的民族是野蛮的。扩大一点说,一个没有历史和文化积淀的民族是缺乏底蕴的,也是缺乏活力和未来的。茅舍之所以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怀着深情,首先是因为这个民族拥有这样的经历,拥有值得不断言说的辉煌过往;其次,诗人希望通过对历史、文化的重新挖掘和品味,寻找自己的生命之根、精神之根,也寻找不绝的新的精神动力。这是一种充满自觉和自信意识的寻觅和创造。有了历史和文化的底蕴,山川活跃起来了,充满了灵气;心灵充实起来了,满是阳光和雨露。茅舍的诗歌中,对家乡山水风物的抒写也体现了诗人对故乡那片土地的深情。寄情自然山水是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而茅舍所写的都是石柱的山水,龙河、黄水、水杉、红叶、玉带河、旗山等陌生的意象,带着诗人的深情走向我们,我们也因此走进这片神秘的土地。在这些作品中,“龙河”的出现频率非常高,无论诗人置身其中,还是远离故土,龙河都是他的牵挂和寄托,带给诗人心灵的安慰和精神的充实。在茅舍心目中,故乡的一切都是那样纯净,充满魅力。他的故乡也许还没有和现代文明深度接轨,但恰好保持了我们正在失去的美丽:“大江大河正在迷茫中泛滥/而源头在黄水的龙河,仍然独自清澈/前世玉树临风的倒影还在湖水中摇曳/世外桃源的湖光山色,正用孩子的眼神/天真地打量这缤纷的个世界”(《炎夏到黄水去听蝉》),清澈、纯净、桃花源般的河流,带给诗人的也是纯净,是他观察世界的一双独特的眼睛。他甚至对普通的豆腐干充满怀念:一个喝遍土家山寨无敌手的饮者我的一生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多少次醉倒在江南烟雨古巷而我每次醉卧在沉沉梦乡忘掉了一切,却在梦的拐弯处,始终记得你的方向——《倒流水豆腐干记》这首诗由六节构成,每一节的诗句都是都是由长到短,形成一种梯级结构,应该是现代格律诗的一种形态,但也许诗人是有意为之:其中是否蕴含着诗人对于人生阶梯的某种感悟?“你的方向”是指引诗人前进的精神动力。为此,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抒写了流浪(有时只是心灵的流浪)之后的人生感悟,那就是“回家”——现实之故乡和心灵之归依:石柱、龙河、土家山寨,永远是茅舍的心灵家园。来世,一定永远躲在吊脚楼里用一生的宝贵时光陪伴静谧的山寨——《印象土家山寨》不知道前面的路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还要跨过多少个白天和黑夜的月河才能找到那片能够安放心灵的净土但,只要带着你,我就信心满满我就会把艰难的历程,当着一杯美酒饮下——《把龙河装进行囊走四方》当归当归我分明听见龙河两岸当归鸟的呼唤——不如归去!——《北漂——致一位北漂文友》为此,我们可以说,茅舍的诗是具有明显情感向度的诗。诗人于历史和自然之间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