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学讲座——南怀瑾南怀瑾先生民国62年讲述林中治记录二祖晚年行迹上一次研究过达摩祖师传法于二祖的经过,现在继续研究二祖晚年的几个问题。“祖乃往邺都化导,四众皈依,三十四载,遂韬光混迹,变易仪相,或入酒肆,或过屠门,或习街谈,或随廝役,或问之曰:师是道人,何故如是?祖曰:我自调心,何关汝事?!”(《指月录》卷四)二祖接受初祖的教导与指点,得法以后,成为中国禅宗的第二代祖师。能被称为一代宗师,在人们的心目中,仅“次于佛”的地位。可是,二祖晚年的形迹,却给我们留下许多疑问。一般人研究禅宗,几乎都忽略了这些问题。原来二祖得法以后,在洛阳一带,宏法利生,接受四众的皈依,过了三十四年,传法于三祖后,就“韬光混迹”,不大注意穿着与仪表,经常出入茶楼酒馆,或与屠夫们交往,有时候在大街小巷与人交谈阔论,有时候又与一般劳役工人打交道。大家看到他这些奇奇怪怪的行为,就问他:师是修道的人,应该遵守一切宗教戒律才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呢?二祖回答说:我自己在做“调心”的功夫,要你们来多管闲事干嘛?!我们看了以上记载,不禁要发出疑问:二祖年轻的时候,为着求道,不但精通了世间的一切学问,最后还赔上了一条膀子,他求道的精神,是那么精勤诚恳。到了晚年,反而到世间被人认为最卑陋下层的地方,这又为着什么呢?就算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调心”。但他在见初祖的时候,初祖问他要什么,他说此心不安。初祖要他拿出心来,他回光返照了很久,结果觅心了不可得,达摩祖师说:与你安心竟。那个时候对“心”的安与不安,已经有了深刻的领悟与体认,结果到了晚年,还要再做“调心”的功夫。现在们们要提出问题:二祖在初祖那里要安的是什么“心”?上面这些问题,我不给大家做答案。禅宗的教育法,注重启发式,这些问题,请大家自己去找答案。为法捐躯达摩祖师最后被人毒害,而二祖到了晚年,则被人加害,经过情形请再看下面这一段记载。“后到筦城县匡救寺说法,有辨和法师,正于其寺讲涅槃经,其徒多去之而从祖。和愤嫉兴谤于邑宰翟仲侃,侃加祖以非法。祖怡然委顺,识真者谓之偿债,时年一百七矣。隋文帝开皇十三年癸丑三月十六也。”二祖在一百岁左右,还舍不得救度众生的工作。可是由于宗教派别的互相嫉妒,在筦城县匡救说法的时候,不容于辨和法师。一般法师说法,多凭文字解释经义,无法直探心源。这种法师称为义学沙门。他们对于经典的义理,分析得很透彻,可是没有实证工夫。因此,辨和法师的信徒们,对于他所讲的《涅槃经》多无兴趣,纷纷信从二祖。辨和法师在愤嫉之下,在地方官翟仲侃面前进二祖的谗言,因此翟仲侃就逮捕二祖张罗罪名处刑。二祖不反抗也不声辩,怡然顺受。那些对真理有体验的人,都说这是偿还宿债。这种看法,我认为还是消极的一面;他积极的意义,应该是为了维护正法,虽然遭受危难,亦不逃避,也就是佛法所谓“宁可将身下地狱,不将佛法做人情”。不管任何人,对于佛法的最高理趣,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纵然牺牲生命,亦在所不惜。没有这种精神,佛法怎能维持到现在呢?!禅宗的忏罪法门二祖传法给三祖,却没有初祖对他那么严厉。(《指月录》卷四)“祖遂造少室,逮得法,至北齐天平二年,有一居士,年逾四十不言名氏,聿来设礼而问曰:弟子身经风恙,请和尚忏罪。祖曰:将罪来与汝忏。士良久曰:觅罪了不可得。祖曰: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士曰:今见和尚,已知是僧,未审何名佛法?祖曰: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士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如其心然,佛法无二也。祖深器之,即为剃发。曰:是吾宝也,宜名僧璨。”二祖向初祖求“安心”,而三祖向二祖是求“安身”。依佛法来讲,身体上的病,是由“业力”所生。业通三世因果,所以有先天的五官不全,身体的残疾与怪病等。“业”由“心”造,而身没有离开心,因此,心物是一体的两面,也就是心物一元。可是,佛法特重于心,以心为根本,心转,物亦随之转。如要治身,不如治心。三祖在悟到罪性无自性以后,一切病症,都渐渐的痊愈了。三祖要二祖忏罪时,他体会良久,悟到罪性如幻,跟心一样,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这是般若(智慧)的观照。学佛学禅,讲究的是智慧的解脱,所以才有唯“智”能度的说法。三祖在觅罪了不可得的当下,二祖就顺着三祖的心意说,为你忏好罪了。在此,我们必须注意一点,一切罪业,一切因果虽然如幻,但在幻化过程当中,使我们有真实的感受,既然有真实的感受,我们怎么可以不怕呢?!如果在证到罪性“空”的时候,应该要乘悟并销,所谓“随缘消旧业,不再造新殃”。如果只是在意识上认为罪性是“空无”的,而随随便便,马马虎虎,认为就是“禅”,一切不在乎,认为就是“解脱”,这绝对不是“禅”的道理。佛、法、僧,在现象的作用上说,分为三个,故称三宝。二祖要三祖宜依“佛、法、僧住”的时候,三祖说:我现在见到你,知道僧,但不知道什么是佛?什么是法?二祖说:心就是佛,心就是法,佛、法合起来,就是僧。三祖顿悟入“一心三宝”。二祖非常器重他,就与他剃度,是为三祖,并赐名僧璨。见微知著三祖来见二祖的时候,是一位在家人(居士),并不讲出他的姓名与来历。从这一点,去探索自初祖至于二、三祖之间,当时社会的形态,变乱太大,再配合上当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学术等,就可以找出一条“文化发展史”的正确方向。而一般研究中国文化发展史,往往只走独条道路,并不配合这些因素来研究。当时的佛学,偏重于“义理”的阐述,因此造成很多佛学的学阀,自以为是。达摩祖师来了以后,提倡脱掉学术的外衣,直指“心性”,做实证的工夫,这在当时,犯了很大的忌讳。初祖被毒,二祖被害,皆种因于此。后来三祖四祖,为了避国难或教难,干脆就把真实姓名隐去了。我们要研究中国文化发展史,关于这上点,应该加以注意。李长者的奇遇由于三祖隐姓埋名,使我想起一个故事。唐代有一位注《华严经》的李长者,只知他是唐代宗室,或是一位世子。唐代在高宗以后,政治非常纷乱,尤其武则天杀害李氏后裔,使李家后代,大都逃亡流落于他方。《华严经》是佛学里头一部大经典,共有八十卷。有人说:不读华严,不知佛家之富贵。李长者因为不见容于当时的政治与社会,所以就发心修道。他想注解《华严经》,便背著一部《华严经》及笔墨用具,往深山里去。在山中转了很久,都找不到适当的地方。只见一只白额吊睛大虫,从山前面一跃跳到他的身边,匍匐在地,像一只狗见到主人一样,竖著尾巴直摇。他看到这种情形,晓得是神迹出现,就上前拍拍老虎的头说:我发心注解《华严经》,请你帮我忙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好吗?说著就骑上虎背,考虑驮着他跑过好几个山头,最后找到一个山洞,他就不在此洞中作注解的工作。据说,他由于太专心的缘故,把时间都忘记了,到了晚上,洞中就放光,因此他可以不分昼夜的工作。而吃饭的时候,有两位天女为他送饭,并且随时补充必需的用品。这些奇异的事情,听起来好像很迷信,然而也是很真实的。李长者注完了《华严经》,把稿子留下,人便不知所终了。这一部《华严经》注解,影响后代研究《华严经》的思想很大。李长者这种作风,说明了两点:第一:是受隐士思想的影响,第二:是回避政治上的恩怨。而三祖的情形,可能与李长者同出一辙。楞伽经与禅宗心印在要正式讲“禅”以前,有一样东西,必须重复提出讨论的。达摩祖师传了禅以后,临走交给二祖一部经典——《楞伽经》,嘱咐后世,学禅做工夫,应以《楞伽经》为蓝本,也就是以《楞伽经》“印心”。文学上所描写的“心心相印”的典故就出于此。所谓“印心”的印,是对证、契合的的意思。印用印油在、纸上盖了模子——印鉴,原来的印虽然拿走了,而留下来的印鉴,与原来的印子绝对没有两样。好像照在水中的月影子——第二月,与天上的月彼此符合,这就叫做“以心印心”。《楞伽经》在佛学内,不但是禅宗重要的经典,同时也是唯识宗——法相宗的主要经典。为什么称为《楞伽经》呢?楞伽是南印度锡兰岛的一座山名,佛在此与弟子们说了这一部经典。《楞伽经》的内容在指月录卷一《诸师拈颂诸经语句》中有一段记载:“楞伽经: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现在西方的心理学,对心的分析太笼统,充其量只了解到佛学所讲第六识的阴面“下意识”,再下去就茫然无知了。全部佛学所讨论的,就是一个“心”。小乘的佛学,只讲到第六识,而大乘佛学,才讲到与宇宙相合一的第七识、第八识。我们要了解第七识、第八识,在学理上不能不研究唯识学。而唯识包括六经十一论,《楞伽经》就是其中之一。学禅,目的在“明心见性”,而对“心”分析最清楚最彻底的是唯识。所以,学禅一定要懂得唯识。现在无论东西方所流行的禅,往往只拿禅宗里面一些公案的风光,例如“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或搞文学境界,如“天地一沙鸥”等,以为就是“禅”,未免太偏。现在我们要讲禅,一定要从我们自己文化本身的基础上,去探讨禅的究竟。五法:名、相、分别、正智、如如。什么是“名”?名分实际的名与抽象的名。实际的名,就是:茶杯、粉笔、太阳、月亮、虚空等等。抽象的名,例如真理、道义等等。真理与道义,虽然是抽象的名词,但并不是空洞虚无的,它代表了一种精神的境界。由这里我们就了解“五法”所讲的名,并不是某人在电视上出现,或者在报纸上有了新闻的名气之名。有名就有相。世界上万事万物,无论物质的或精神的,都有它的名相。名相从那里来?从意识心分别来的。好比学静坐的人,如果要问:我这样境界,是空呢?还是不空?在禅宗一定答复你,不要起分别心哪!本来坐得蛮好,被这些空呀不空呀等名相起了分别心。分别心还在波动,并没有止息下来,你自己想想看,是空还是不空呢?我们所感觉到的舒服不舒服,好看不好看,长与短,高与矮,道德的标准,是非的观念,善恶的分野,以及佛学本身的三藏十二部经典,一切宗教、科学、哲学、人文文化等等,皆是分别心所起的名相而已。众生天生的根性,喜欢“循名执相”。一切烦恼痛苦的观念,都是从分别心起来。分别心就是“识”。分别心不起,就是“正智”。正智,也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的般若。一切众生,喜欢循“名”执“相”,“分别”一切,去了分别心,就是“正智”现前,正智就是佛的境界,所以佛称“如”来。以上就是五法。不要死在句下有些人,学了佛,学了禅以后,懂得“空”的名相,就一天到晚在那边搞空呀空的。有些静坐未入流的人,偶而瞎猫撞到死老鼠,觉得一片空灵,便跑来对我说,这几天达到空的境界,真是好。“空”固然是一片境界,而空的观念却是由分别心所起。因此,真正学佛学道的人,能够把学佛学道的名相推开了,那才算真正的解脱与自在。上面所讲一时撞到的空灵境界,那是工夫来找你,并不是你自己随时随地都有这种工夫,所以不究竟,不能自己做主,还要继续努力。在学佛的过程中,自然要从许多名相中,去探讨其中的道理,等到彻悟的时候,就要“乘悟并销”不被名相所困,完全恢复到“正智”的境界,才算是成佛。可爱的老虎再说《楞伽经》中的三自性:依他起性,遍计所执性,圆成实性。我们一个人,刚生下来,像一张白纸,虽然有一个“根本”,可是在此世尚未受到染污。慢慢的,由于父母的遗传发生作用,加上家庭的教育、学校的教育,以及人文文化、科学、哲学等思想的薰陶,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观念与知识。这些观念与知识,都是依他而有的,“他”并不是自己,因此,这一种心理作用与状态,在唯识学上称为“依他起性”。依他起性,也就是后天生命活动的全部。为着使大家对“依他起性”有进一步的了解,在此借用一个笑话来说明:有一位老和尚,收养了一位小徒弟,十几年来,都不让他下山。有一天,为着要测验他的修行工夫如何,想带他到城市里去走走。临下山时,老和尚对徒弟说,城市里什么都可以看,就是不要去看“老虎”。徒弟问城市里的“老虎”怎么个样子,会有那么可怕?老和尚说:城市里的“老虎”,头发长长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脸上还涂得一块红一块白,讲起话来,手指指点点的,有时候还会张开大嘴巴,对你笑呢,这种老虎心里头没有好念头,你千万不要理它。这样,师徒二人,到城里逛了一天,回到山上,老和尚问小和尚说:我今天带你到城里去,你觉得什么最好玩?小和尚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的说,我看来看去,还是“老虎”最好玩。透过这个笑话,我们要注意到两点。第一:人类男女相爱,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天性,并不要接受后天的知识后才懂得。第二:如果这个小和尚,一直生活在山上,没有见过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