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父亲

敬畏父亲有一年除夕，因姐夫住院，姐姐需要去陪伴照顾，两个外甥尚幼，母亲去给料理家务，在家里只有父亲和我一起吃年夜饭。我问父亲：“人家的孩子时常挨打，至少挨骂，你从来不骂不打我，为什么？”当时我已是成年。父亲说：“打骂是第三十七计，三十六计都用完了，无计可施才用上。父母打骂孩子，总是在孩子犯了大错的时候，其实在打骂自己，因为自己失职失时，孩子小错时不给及早教育。你小时候不算太顽劣。”我明白父亲的言外之意，是借题发挥，要我将来有孩子时，趁早教育。回忆小时候，我其实接近顽劣。母亲给姐姐买来一把梳子，我拿去梳鹅，又去梳猪，梳鹅以后，梳子还干净，梳了猪，又脏又臭。晚上姐姐向父亲告状。父亲问我该当怎样的惩罚。我拿起梳子，学姐姐洗头发的样子，擦上肥皂，从水缸里舀了一盆水，像模像样地洗。觉得干净了，闻了闻，没有臭味，拿给父亲看。父亲把梳子递给姐姐检查，去找竹棒要打我。姐姐急忙说：“洗干净了。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父亲的竹棒没有往我身上落下来。我懂事后知道这是假装要打我，是要我长记性，不要犯贱找揍。表哥跟着舅妈来做客，带着一个风筝，要换我的弹弓。风筝有啥好玩的？放到空中，人像稻草人一样呆在那里，脖子扬着，怪酸怪酸的。哪里比得上弹弓，可以射鸟，打蛇，弹蛤蟆，漫山遍野走四方？不换！我一口回绝。表哥怒容满面，却不好发作，便骗我给他看看。他拿去弹麻雀，弹屋脊上的泥塑，弹水中的影子，又从我的书包里拿出课本，弹插图上人物的眼睛。课本被破坏，我很生气，冷不防一把夺过来，转身就跑。居然被少他两岁的小屁孩夺走，岂不冤枉多吃了两年饭？他脸上挂不住，再加上刚才“怀恨在心”，追上来，狠狠地把我从坡上推到坡下，还要脱我裤子。我拼命反抗。生产队队长望见了，看不过去，走过来，厉声喝令松手。他这才放开我。我气得要命。深夜，他睡得死猪似的。我撒了尿，提起夜壶，倒在他的裤裆里。第二天早上，舅妈替我母亲晒被褥，那块尿湿处十分显眼，大家都认为这个十二岁的大男孩尿了床。男孩子过了十岁还尿床，是很倒霉的，他垂着头，灰溜溜地独自提前回家去。我把夜里的真相告诉了姐姐。姐姐说给母亲听。父亲知道了，找竹棒要打。姐姐后悔泄密造成弟弟要吃苦头，赶过来请父亲不要打，一边喊母亲。我说：“要打，先去打他。”母亲也帮我，批评表哥：“这个孩子确实该先打。”父亲还是不肯饶我，道理是我做得过分了。母亲知道父亲这样说是为了让我明白道理，把握做事的分寸，所以叫我们都静静听着父亲的教训。不过，母亲始终拦在我前面。这是装样子给我看，其实父亲不会真的打我，因为那样会给我落下一个处事不公平的教育。我十五虚岁那年，这天我在山上砍柴，忽然听到妹妹的哭声，我转身望过去，在水田里放鹅的妹妹，倒在泥水中，有人在欺负她。我飞奔过去。那人长我一岁，个子高出我小半头，我从他背后揪住他头发，一把拽倒，举起亮晃晃的砍刀，对着他鼻眼。他吓得眼珠子死鱼眼似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求饶。我饶了他。他哭骂着回家。她的娘见他身上湿漉漉，还有泥，问他原因。他说是我和妹妹两个欺负他一个，拔他头发，又用砍刀柄敲他。他的娘当即气急败坏地闯到我家，张牙舞爪朝我发起攻击。我正在给妹妹洗头发，端起脸盆，当脸当眼泼了过去。她岂肯罢休？可是她也清楚，她未必能够占到便宜，跟一个孩子打架，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会被当做笑话，于是刻刻毒毒地咒骂着离去了。我知道祸闯大了，她可是村里第一号泼妇。晚上，她老公到我家，指着我父亲鼻子骂，又挑衅要和我父亲对开一仗。父亲不理他，叫我把事情经过说一遍。我照实说，妹妹补充：他儿子挖起污泥扔向我家的鹅，我叫他不要扔。他偏要扔，而且越扔越凶。我说他霸道不讲理。他冲过来要打我。我说你不要脸。他一冲拳又一脚，把我打倒在泥水里。幸亏哥哥赶来。妹妹讲完后，父亲对他说，现在可以你我对开了。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父亲关上门，操起赶鹅用的竹棒要打我。妹妹拦在我前面，说：“要打先打我，不要打哥哥。”母亲也说“饶了这一会”，一边拿走了竹棒。虽然父亲不曾真实的打骂过我一次，但那根竹棒，一再在我梦中咻咻作响。我推想，打针，一根细细的针管，扎入肉里，那般疼痛，竹棒要粗上几十倍上百倍，使劲打，一定会皮开肉绽，要了我的小命。所以，我非常惧怕父亲。对于父亲产生敬意，是另外的事。正月初日，按照习俗要请亲属中的长辈吃饭。饭后，因姐姐不在，母亲叫我把茶水端给长辈们。我从近旁小姑开始，最后是大舅。父亲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一个没有出头的大字。我不解，去问母亲。母亲食指戳我脑门：“笨！”我想破脑袋，没用，去问队长阿伯。阿伯告诉我这个字是“无头大”，做事没有头绪不讲条理叫“无头大”。我恍然大悟，端茶应当先端给大舅，父亲是批评我做事缺乏次序。一看见孩子做错了，就马上想什么方法可以使之长进，又马上想到“无头大”，脑子转得怎么这么快？我产生了敬佩。侄子读到初中，学习了《东施效颦》，问他的爷爷：“东施真的有那么丑吗？”父亲说：“我不知道。”侄子说：“这是夸张。”父亲说：“你想过她为什么那么丑吗？”侄子说：“没想过。为什么？”父亲说：“老师讲过西施浣纱的故事吗？”侄子回答：“讲过。”父亲说：“西施浣纱，说明她住在江水边。我国地势西高东低，长江黄河都是从西流向东。西施这名字，说明她住在上游，东施当然住在下游。上游的水干净，西施和她邻居们在上游洗纱洗脚洗衣服洗粪桶，脏兮兮的东西往下流，东施喝了，能不丑吗？不是经常听到喝了脏水，生各种怪病的的新闻吗？”父亲是在戏说西施东施的名字，侄子也不难听出来，但是父亲的思维和幽默，却让我很是觉得了不起。他没有多少文化，又上了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