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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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记者李宗陶发自北京村里自是与城里不同。没有门牌号的loft型工作室,青砖,平顶,随意栽些小树。宅院开阔,要看清迎出来的主人,得用长焦镜推出去二十多米。午后日光耀眼,将阿城推到近前。此刻,相当于他的“天蒙蒙亮”。20多年前,他也是喜欢在夜间写字的。脸色略白,目光沉郁,礼节性的微笑挟着一丝腼腆在眼镜片后面一闪而过。屋子像一艘大船,须有船长指点向左向右。屋顶高挑,四壁素白,两台织布机上有布有绢,几台LP唱机开膛破肚摊在桌上,书、画册、唱片、收藏的文物,散放在屋里。透过大玻璃,可以望见院子里的绿。这是阿城的新宅。“买不起城里的房子。”他说。沙发围着壁炉,壁炉连着漆成全黑的烟道外壁,像起居室的鼻子。墙上挂着画家刘丹的作品“触石兴云”,画的是同一块石头的6个面。阿城坐下点烟,没有表情,像一团雾。茶几上,摆好了一盘瓜子一盘糖。照片阿城眼力之毒,很有一些传说。初见“民国女子”朱天文,只着四字:渺目烟视;在美国遭遇蒙面大盗,旁人看到大盗罩着丝袜,他却看到大盗的胡须从丝袜里钻出来;一群人围坐,高谈阔论,他不声不响看到“大家揣着一肚子下水坐着”;他还从《今生今世》里看出胡兰成的杀气。他一眼望见摄影记者的大包,斩钉截铁表示自己不要做公众人物,从来不让媒体拍照,只拍公安局的证件照。对主流和体制,他一以贯之地冷淡。对新近被推为“名士”,他习惯性地从纠正概念开始:“在体制里反体制,这叫名士。《世说新语》里记载的那些人都有俸禄,是体制中人,然后做些放浪形骸的事情反礼教。今天,某部长某日光了膀子上街,还没穿袜子没穿鞋,‘成何体统’!这才是名士。我是寒士。”一低头,瞥见寒士没穿袜子。不让拍照的阿城,对相机却很热爱。他跟摄影记者谈装备,展示哈苏镜头、林哈夫相机,就像两个手艺人碰到了一起。打开那具红漆斑驳的老柜子,里面有七八台七八十岁的柯达相机,带皮腔的,还有一台16毫米电影机,都是他在美国地摊上攒的。他曾用那些相机给人拍照挣钱。他一一打开它们,抚摸它们,动作温柔。子夜,摄影记者面露倦色倒在沙发上,再次表示“拍几张,自己留着”,阿城笑道:“好吧,自己留着可以。”虽然快门按动的声音还是会引发不易察觉的一颤。父子阿城是钟惦棐的儿子。钟惦棐当年从成都去了延安,建国后曾在***文艺处负责电影工作,后任《文艺报》艺术部主任。1956年发表《电影的锣鼓》,文章分析、反思并提出警示:“艺术创作必须保证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必须充分尊重艺术家的风格,而不是‘磨平’它。”1957年钟惦棐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免职,行政降四级,下放农场监督劳动。这一年,阿城8岁。阿城第一次带到学校被老师没收的书,是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父与子》,直到“一九八四年买到再版的《父与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个月,终于将童年洗干净。”但父亲的“洗干净”,则是22年以后的事了。母亲拉扯5个孩子长大,这其中的艰辛怎么算也算不清楚。耐磨的灯芯绒裤子在兄弟间传递,实在不能穿了,姥姥会糊成碎布渣做鞋。“一年二十多只鞋一针针做成,姥姥总说膀子疼。冬天,家里养的鸡排在窗台上啄食窗纸上的糨糊,把窗户处理得像风雨后的庙。当时,全国的百姓都被搞得很艰难……”弟弟得了一次机会作客吃肉,差点成为全家第一个离去的亲人。阿城初中时参加游泳训练,教练说“家里供不起每天二两牛肉的,以后就不要来了”,他便没有再去,只好到玉渊潭去游浑水了。有那么二三十年,阿城吃得最多的就是面食。住在德胜门外那两间幽暗小屋里的时候,朋友们常见他门也不锁,托着斤挂面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用面条待客,一视同仁。在自家窗上龙飞凤舞的各种留言里,也有他写的:“出门了,几日回来,钥匙和挂面在老地方”。三王(《棋王》、《树王》、《孩子王》)发表,全国各地不断有人来找他,在那间屋子里,他创下过一天下面16次的纪录。何立伟曾经劝:长期吃面,营养不良呢。他慢吞吞道:还吃水果呵,维他命在水果里。但是,何没有在他家里发现水果。阿城一定向朋友们宣布过“我爱吃肉”,但那天我们有点欣慰,在小饭店坐下,阿城第一个点的是水煮鱼,听说鱼已经没有了,他有点一筹莫展。陈村回忆初识阿城,说他穿着合体的中式棉袄,频频拿“汽水般好喝”的黄酒与人干杯,结果醉倒。陈村很是纳闷:阿城怎么能没喝过黄酒呢?18岁那年,父亲对他说:咱们现在是朋友了。因此,当1979年右派平反的消息让父母开始张罗当晚的牛肉面时,这个朋友坐在椅子上,心事沉沉。该组织怎样的语句,才能既表达自己的看法又不伤父母的心呢?因为除去面条和灯芯绒裤子,阿城兄弟几个吃过的苦头还包括,无权考大学,后来在各个农场村寨度过青春。1979年回到北京,“痴楞楞觉得自行车风驰电掣,久久不敢过街。”……阿城最后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么这30年就白过了。作为一个人,你已经肯定了你自己,无须别人再来判断。要是判断的权力在别人手里,今天肯定你,明天还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认为平反只是在技术上产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变故,它使我依靠自己得到了许多对人生的定力,虽然这二十多年对我来说是残酷的。这一年,阿城帮着父亲撰写《电影美学》,也陪“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去公共澡堂。他记下了父亲在热水里“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的样子,也记下了许多与父亲有共同命运者洗澡后头发湿湿坐下来的样子。及至在纽约听到父亲病重,他在雪地里行走,耳边响起的是父亲的大笑以及,“洗澡吧”。对“跟别的孩子一样可爱”的自己的儿子,今天的阿城只说了几个字:他已自立。早年的片断隐在故纸堆里,也只是零星的几句,比如1984年末《中篇小说选刊》上的文章《一些话》,“儿子还小,但已懂得吃他认为好的东西。他认为好的东西真是好东西,而且不便宜。可为父之心,自然希望儿子把世界都吃光。带他去吃冷食,三根冰棍几分钟便吞下去了,眼神凄凄地望着我,哆嗦着说:‘还要。’我就想:等我写多了,用稿费搞一个冰棍基金会,让孩子们在伏天都能吃一点凉东西,消一身细汗。”插队阿城的下乡,辗转了山西、内蒙、云南3个地方,前后11年。1968年,五六个出身不好的朋友结伴下到山西雁北,在桑乾河边的一个村子里,有个北京来的高三学生对阿城说:“像你这种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珑,要六面玲珑,还有两面得是刺。”阿城从此备下两面的刺,直直挑向他厌恶的人与事。玲珑,则留给亲人和朋友。“今天对知青的回忆缺了非常非常大的一块。对99%的知青来说,上山下乡是一辈子的负担。真正的城市贫民究竟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这些人就求个安居乐业:有吃有喝,不是很饱;冻一点没关系,但不是没穿的。多子女家庭,兄弟姐妹过得差不多,可以互相关心一下,就是这些传统的要求。谁想着要改造什么大自然、轰轰烈烈?”阿城不太愿意回忆那段,他的“伤痕”记忆也跟别人有些不同。在急于返城的焦虑里,人比较容易对周围的环境丧失兴趣、视而不见,但阿城有兴趣。村里有各种把式,赶马的拿鞭子打马耳朵,打左耳打右耳,即能指挥向左向右。碰到马惊怎么办,他都一一留意。粮食收下来,转眼堆到场上,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会有把式一一指挥。深秋灌麦地(农业上叫分糵,就是麦子发出芽来拿碾子压平,以培育冬小麦,这种小麦磨出的面粉,包饺子不会破皮),也有个把式,背着手走到地里一看,“唔,墒情不错。”阿城学完农民,话锋一转:“墒,这是老祖宗说了几千年的东西。科学家后来借用这个概念描述能量,才有了熵。”于是你明白,面前这“人精”(王朔语)海洋般的知识结构不仅仅得益于宣武门外琉璃厂的旧书店,还因了他对人世的兴趣。帮民间刊物《今天》画插图的时候,他对徐晓说:“我这个人好色。”紧接着又解释:“色不光指女人,应该指一切好东西,比如好的音响、好的照相机镜头。”日常生活、俗世样貌就是他的审美对象。他多次被朋友瞧见“坐在马路牙子上,东张西望地打量过往行人,像个爱逃学的学生”。这个坐,可不是白坐坐的。于是,他抱怨今天的单调听起来也就入情入理,他总挂在嘴边的“回到常识”也显得迫切起来。在内蒙古呼伦贝尔草原,他让李恒久一定要把能记得的郭路生的诗全部抄录出来。据李恒久回忆,每天干完重农活,从庄稼地里回到住处,背诵、朗读郭路生的诗成为大家共同的享受。阿城后来格外推崇根子的《三月与末日》,跟随诗人一遍遍诘问“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这些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的年轻人,心中会溢出怎样的愤怒与悲怆?从云南兵团回来的人,会传播一些阿城在云南的轶闻。譬如他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听音乐,可以不吃不喝呆上一天。音乐高于文字,至今是他最深的牵连。所以他会带着30倍的放大镜专门飞一趟广州,在著名的淘街买一个能读取完整信息的唱针呈超椭圆型的唱头。他讲故事一样讲那唱头的构造和原理,还牵扯出一个日本做武士刀的家伙,正是这家伙发明了这种唱头。虽然你只听了个半懂,但他的幸福你懂。不奇怪啊,当年下乡的同伴是这样一些人:好书画金石、好相机、好音响的,好音乐、好作曲、好电工的。阿城到国外能打出像样的桌子、懂得维护明清古家具乃至重装(rebuild)汽车,也就不奇怪了。在云南,他对村寨里的仪式格外留意,这是后来追问巫术与艺术起源关系的感性经验。“有个上海知青牙痛,其实就是龋齿,山上寨子里有个巫医能治牙痛,我是积极推动这件事。上了山,巫师拿一坨湿的牛屎贴他脸上,在太阳底下晒,完了说虫子拔出来了。这明显是胡说八道,但里面有非常重要的催眠的暗示。‘好多了好多了’,他接受了催眠的暗示。在一个缺医少药的山沟里,你让他活活疼死啊?这不好吧。”下乡日子里,阿城已经开始写作,《遍地风流》就是那时的作品。从藏着掖着到印成铅字,足足10年。“农闲的时候,知青开始串,到哪村去,找谁谁谁,坑上闲聊。没有书,写点东西,赶集的时候交换着看,也就是日记,每天看到什么想了些什么,甚至一些私人信件也在传。我就写点故事,后来被人尊称为小说。”阿城说,70年代是个积累期,交换阅读的东西可以流传很远,常常不知道作者是谁,常常一首诗传到后来只剩半首。他始终在汲取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原该传下去的“常识”。4个0.5相加也等于2人物周刊:您对一个人知识结构的强调,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该读什么书?怎么读?阿城:先不要判断好书坏书,先什么都看,你才会有一个自己的结果,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过程。中国传统有一种读书方法,叫“素读”,就是看书的时候不带自己的观点看,脑子空白地看,看它说什么,完了再用自己积累的东西跟它有一个思想上的对谈。中国自从旧传统切断之后,就没有素读了。才看一眼、一段,“这写得不对啊”,就开始批判。现在网上那些吵架,一看就知道,他都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书应该是越看越少。人生有限,你要不提高效率的话,读的书一定少。对角线阅读,譬如这一页,你头里选个词,中间选个词,斜下角再选一个,对这一页的信息就基本有个判断,如果是知道的,那就翻过去了。还有大量的形容词、修饰语,也都翻过去嘛。那些你没读过的信息会自动跳出来,也许这本书读完只有一句话。甘阳就有这个本事,几卷本他能提炼出一句最精的话给你。我为什么说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要越开阔越好?你如果只有那么一小块,看什么都“啊,好新鲜”,那你是抓不着东西的。开阔之后,当下就能判断,这是不是新的。人物周刊:您没想过开些书单?阿城:开书单这件事是害人的,因为人是不一样的。到底“仁”是什么?孔子回答过很多人问的这个问题,弟子们后来把他的话整理出来。现在的人发现有关“仁”没有统一答案。不同的人来问“仁是什么”,他是针对不同人回答的,给你的回答跟给他的是不一样的。书单不能开就是这个道理,跟禅宗的公案是一个道理。人物周刊:可常有统一的标准答案塞给我们。阿城:这就是集权性的教育。现在能上好学校的孩子,常常是因为他们只知道一个答案,老师也在诱导或者灌输:“哎,只能这么答啊,那么答没分儿。”1+1=2,但4个0.5相加等于2就是不对的,所以能考上好学校的人在中国意味着这个人的思想是非常简单的。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们把这个人改造得符合这个社会的要求了,那证就是产品合格证。4个0.5相加也等于2,不需要很高的智商也能想出来,但就是没分儿。人物周刊:现在不少人让孩子家学。阿城:社会经验、人的判断力是要从小培养的,所谓察言观色。你连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行?人总要碰到流氓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