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西课堂实录----《在烈日和暴雨下》1999年11月,我曾在外地借班上了一堂课,教《在烈日和暴雨下》。上课伊始,我问学生们:“你们喜欢《在烈日和暴雨下》这篇课文吗?”几乎全班学生都说:“喜欢。”我高兴地说:“嗯,我也很喜欢这篇课文,这的确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可是,有没有不喜欢这篇文章的呢?”这时,前排靠边的一个男同学勇敢地举起了手,他明确说他不喜欢这篇文章。我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这篇文章,他说:“我觉得这篇文章里面有许多词语用得不太好。”为了说明他的这个观点,他还举了好几个例子。我当即满腔热情地表扬了他:“同学们,虽我个人并不同意这位同学的观点,但是,我非常赞赏他的这种精神,因为他敢于向大多数人说‘不’。这种不盲从多数,不迷信权威的精神,就是独立思考的精神。同学们应该向他学习!”我郑重提出:“这堂课希望同学们能够独立思考,勇于发表不同看法。”这堂课就以这种方式拉开了序幕。我问学生:“这篇课文是我学还是你们学。”学生答:“是我们学。”“对啊,”我乘势说到,“既然是你们学,你们就不要老指望老师讲多少,而应该由你们自己来讲。”我先请同学起来说说自己在阅读过程中遇到的生难字,可能是由于比较紧张,没有同学举手。我说:“没人问我,那我就问你们吧!——请问‘枝条都像长出一截儿来’的‘长’怎么读?”开始有学生发表看法了:有的说读“zhang”,有的是说读“chang”……经过辨析大家认为正确的读音应该是“chang”。根据同样的方式,同学们还弄清了“拿起芭蕉扇扇扇”这一句中三个“扇”字的不同读音。“很好!”我鼓励道,随即又说:“同学们自己弄清了一些字的读音,这只是阅读文章的第一步。读了这篇文章,同学们有没有什么初步感觉或第一印象啊?现在可以随便谈谈。”学生开始活跃了:“我觉得这篇文章写景特别好。”“我觉得文中的比喻用得特别好!”“还有拟人也很生动。”“文中的一些动词特别准确。”“我读了以后,感到祥子太令人同情了。”……学生们七嘴八舌,纷纷举手发言。“太好了!”我夸奖道,“你们看,我对这篇文章一个字都还没有分析,你们就读出了这么多的味道。看来你们的能力是不可低估的啊!”不少学生得意地笑了。“不过,”我话题一转,“对一篇文章的欣赏,还不能仅仅停留在一般的初步感觉上,我们还应该进一步进行研究。那么,从何入手呢?咱们从问题入手吧!——现在我想了解一下同学们对这篇文章都提出了哪些问题?同学们的问题提得越多,说明你们钻研得越深。”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因为大家都在思考。不一会儿,不少学生举手发问了:“‘就跟驴马同在水槽里灌一大气’的‘一大气’是什么意思?”“祥子为什么‘明明心里不渴,可见了水还想喝’?”“‘一切都不知怎么好似的,连柳树都惊疑不定地等着点什么’,这话怎么理解?”“‘肚子里光光光地响动’的‘光’字是不是用错了?我觉得好像应该写成‘咣’。”……短短的时间内,学生一口气提出了十多个问题。显然,他们的思维已经进入燃烧的阶段。这些问题怎么解决呢?我没有也不想以“权威”自居而给学生们“指点迷津”。我把这些问题有抛给学生自己讨论研究解决,在这过程中我适时以平等的一员,参加他们的讨论,并发表我个人的看法(注意:只能是个人的一家之言)。实事证明,学生是完全有能力通过思考自己这些疑问的。问题解决了,我又让学生提新的问题。我在等待时机,等待着学生经过深入钻研,提出一个带动全篇理解的关键问题。而且,我有这个信心:只要引导学生一步步深入思考,这样的问题他们一定能提出来的。果然,一位男生提了这样一个问题:“课文结尾,作者为什么要用‘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来形容祥子呢?”好,机会到了!我接过他的问题说:“是呀,为什么要用风雨中哆嗦的树叶来形容祥子呢?而且在文中,老舍先生不止一次写到烈日和暴雨下的柳叶,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我停了一下,看着学生们一双双思考的眼睛,我又说:“我个人认为,树叶这个形象在文中已经不完全是自然界的一个形象,老舍写树叶显然是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老舍是通过写树叶在写人——当然,不仅仅是树叶,还有对自然界其他景物的描写都不是纯客观的写景。”我提高了声音说:“咱们这堂课就来研究这个问题吧!弄清楚了这个问题,刚才那个同学的问题就好理解了。”这时,我才开始板书课题,我有意把“在烈日和暴雨下”写成“在暴雨和烈日下”。我刚一写完,学生就嚷起来了:“错了,错了!应该是‘在烈日和暴雨下’而不是‘在暴雨和烈日下’!老师您刚好写反!”听到学生们激动地声音,我真是很高兴,因为学生们敢于当众指出老师的错误。看来,我刚开始上课时那番话没有白讲。但是,我故意不认错:“我没有错!是的,我写的课题是和书上不一样,但意思都是一样的。——你们看,‘烈日和暴雨’是什么短语?”我有意引学生“上钩”。学生异口同声地答:“并列短语!”“对了!”我很得意地说,“既然是并列短语,那么连词前后的部分并没有主次之分,当然就可以颠倒一了啦!‘烈日和暴雨’、‘暴雨和烈日’,都差不多嘛!”“不对!”一位女同学似乎有些激动,她说着便站了起来:“题目取为‘在烈日和暴雨下’而不是‘在暴雨和烈日下’,这是有道理的!因为课文先写的是烈日后写的是暴雨,这既是天气变化的顺序,也是课文的大体结构。怎么能够随便颠倒呢?”“哦!”我故作恍然大悟状,“嗯,同学们言之有理。看来,‘烈日和暴雨’真还不能颠倒。好,我接受同学们的看法。谢谢同学们!”学生们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脸上露出了笑容。“刚才,同学们提了许多问题。现在,能不能让我也提点问题?”我问学生们。他们点头表示可以。于是,我问:“作者为什么要写烈日和暴雨?”“烘托祥子的苦难生活嘛!”学生们说,他们觉得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可是,问题就出来了,”我紧*一步,“为什么一定要写烈日和暴雨才能反映其苦难生活呢?自然气候本身就有人的情感呢还是作者借自然景物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呢?把祥子放在春天、秋天和冬天又行不行呢?”这一下子把学生给问住了。教室里有出现沉默。我开始引导:“这样吧,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还是从课文入手,着重研究作者集中写烈日和暴雨的段落——也就是第2段和第11段。同学们先把这两段文字朗读一遍,然后思考,并和同桌讨论:这两段文字有什么异同?这两段文字是怎么写的?突出的是什么?”于是,课堂上顿时响起了琅琅书声;之后是同桌学生无拘无束地讨论的声音,我则来回巡视,或者和某几位学生一起探讨……课堂气氛极为热烈。我看学生讨论得差不多了,便让学生们围绕上面的问题公开交流各自的看法,或阐述、或补充、或碰撞……经过这样的交流,至少多数学生认为,这两段文字想同是——都是写自然景物,而且都写了柳枝;都写出了天气的恶劣严酷;在写法上都用了描写,并且都用了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都是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相结合……不同的是——写“烈日”更多的是静态描写和侧面描写;写“暴雨”更多是动态描写和正面描写……“现在知道老舍为什么要把祥子放在烈日和暴雨下写的原因了吗?”我问。有学生回答:“这两段文字虽然所写的天气不同,但都突出了天气的‘毒’,似乎老天爷也存心和祥子过不去。这样毒的自然天气,与祥子的苦难是极为吻合的。”有学生们还特意分析了写柳叶的作用:“通过柳叶,写出了天气的变化,更写出了人的命运。柳叶就好像祥子,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都只能任人宰割,所以,结尾说‘他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上课至此,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了;然而我还不想就此罢休,我想继续把学生的思维引向深入:“这个同学说得很好。但是同学们,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就是是否自然界的‘雨’本身就带有刚才有同学所说的‘恶毒’的感情呢?”“对,自然界的雨总是给人带来麻烦,老舍先生正好用它来写祥子的生活。”有同学在下面这样小声地说。“不是,是老舍赋予了雨一种特别的含义。”一位学生又这样大声地说。“咱们还是应该有比较,看看我们以前学过的课文里还有哪些写雨的?”我提醒学生们回忆。有学生提到了朱自清的《春》。“对,里面有一段是写春雨的,是吧?”我一边说,一边打出有关文字,并和学生一起朗读起来——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儿也青得*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读完之后,我问学生们,这段文字表现了朱自清的什么感情。学生很容易回答出来:“表现作者对春天对和平美好的生活无限赞美之情。”“可见,同样是写雨,这雨并不一定都是和人过不去的。”我说。我他听见有学生在小声嘀咕:“春天的雨和夏天的雨当然不一样啦!”“是吗?”我接过他这话大声问,“那么,是不是只要是写夏天的雨就一定充满了苦难呢?——同学们回忆一下,我们是否还学过写夏天的雨的课文。”在我的提醒下,同学们回忆起了《金色的大斗笠》中对夏雨的描写——金黄的大斗笠下:这边,露出一条翘起的小辫;那边,露出一条揽着小山羊的滚圆的胳膊。在用斗笠临时搭成的小房子里,姐弟俩坐着,任凭雨水洗刷四只并排的光脚,脚趾头还在得意地动呢!……笑声冲出银线织的雨帘,笑声掀动金黄的大斗笠。“同学们看,这篇文章中夏天的雨可就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啊!”我总结道,“可见,‘一切景语皆情语’啊!”说着,我把“一切景语皆情语”几个字写在黑板上。写完后,我继续说道:“夏天的雨当然要猛烈一些,用它来写祥子的苦难生活当然要贴切些;但主要是因为老舍先生写作时饱含特定的感情,所在他的笔下,自然界的一切都有了特定的感情!”我又提到结尾的“树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在这样残酷的社会里,老舍的命运当然就只能是一片风雨中哆嗦的‘树叶’!”几乎是全班学生齐声纠正我的口误:“老师又错了!是祥子,不是老舍!”我一惊:果然说错了!但我马上将错就错:“是的,应该是祥子像风雨中哆嗦的树叶。但我说地也不错——同学们可能不会想到,就在老舍先生写《骆驼祥子》三十年后的1966年,他会遭遇到和祥子一样的社会的暴风雨!面对文革的暴风雨,他的命运也曾如风雨中哆嗦的树叶!”此时我感到,学生们的心已经被震撼了;教室里顿时弥散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我接着缓缓说道:“我们今天学习老舍的作品,决不能仅仅学习他的写作技巧,还要学习老舍先生伟大的人格。以前,我们从课本上已经读过老舍先生的其他作品——从《济南的冬天》,到《小麻雀》再到《在烈日和暴雨下》。我们看到老舍先生一颗真诚爱心,看到了他那博大的人道主义情怀!老舍在写这些作品的时候,是无法预料自己的未来的;但是今天,在老舍诞辰100周年的时候,我们阅读《在烈日和暴雨下》,却分明从中读到了老舍在文革中的影子!他和祥子一样,都曾遭受严酷的‘烈日暴雨’的欺凌和折磨;但和祥子不一样的是,老舍先生没有堕落,而是以死抗争,用生命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悲惨遭遇划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叹号!也树起了一座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风雨中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