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外公,“钢铁”专业我常想,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吗?离“中考”还有不到一年,这个问题比以往更加频繁地涌到我面前,我第一次意识到,这是我面对的首次人生自主选择:读哪所学校,学文还是学理,我最擅长什么,最感兴趣的又是什么,长辈对我有何希望……当我和外公聊起这些困惑和思考时,我意外地发现,我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外公今年七十一岁,退休前是钢铁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但是,在我眼里,外公和“钢铁”、“工程师”没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贴标签的话,也许“文艺”、“感性”更适合他。外公酷爱音乐绘画。家庭聚会,外公唱的俄罗斯歌曲悠扬深邃,可惜我听不懂俄语,我能听懂外公的保留曲目《老司机》,据说是五十年代的老歌,最喜欢外公唱到“一把抓那个胡子我剃了个溜溜光啊”之后九曲回肠的“嘿嘿嘿呦”。外公画画堪称一绝,三笔两笔就能画出一只小猫一条小狗,逗得我开心大笑。外公的速写传神,水彩画也清新明亮,我很想给外公办个画展。外公对文字尤其有感情。我没上小学时,外公把盛饼干的纸盒拆开,剪成一张张卡片,亲手在每张卡片上写一个汉字,经常随手抽出一张来让我认。外公不光教我认字,还给我讲每个字的故事,哪个字和哪个字长得很像又不相同,现在想来,我对文字的敏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外公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去美国看小姨的日子,他写过多篇旅美见闻,后来还自己印成厚厚的一本,赠送给亲朋好友。我的外公就是这样--爱文学爱艺术,善写作喜唱歌,外婆说,外公从来如此。如果我有外公一样的爱好和天赋,会毫无悬念地选择文科。换句话说,外公在和我一样的年纪,面临和我一样的学科选择,应该毫不纠结地立志学文,但是,外公却是地地道道的“工科男”,和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这让我万分好奇,是什么使思维率性自由的外公走上了“钢铁之路”呢?外公给我讲了他上中学时选择专业的往事,问题的答案渐渐清晰,但也令我无限唏嘘。(一)深夜炼铁的少年1957年夏季,外公十五岁,在梅河口海龙县第三初级中学就读。1958年,“大炼钢铁”运动席卷全国,全民办钢铁,学校也不例外,老师、学生均参与其中,在校园东北角,砌起一座土高炉,师生几经奋斗,也没有炼出铁来,只目睹了火花,“收获”了熔渣。在“钢铁元帅升帐”的日子里,每个市民都要为年产“1070万吨钢”(注1)做贡献。外公路过县委大院的铁路旁,只见红旗飘飘,人山人海,锤子在响,鼓风机在叫,数座高炉串着火苗,真可谓“灯火辉煌”,“热火朝天”。深更半夜,外公站在炉顶的跳板上,用铁锹往冒着蓝火苗的炉口加料(注2)。外公和炉口间根本没有防护栏杆,小孩子也不知道危险。想想当年站在炉顶的外公也就是我现在的年纪,而他对一氧化碳中毒、高温崩料都没有概念,更不要说知道事情的厉害了,果然是“无知者无畏”啊。我问外公,为什么要学生炼铁?难道学校没有勤杂工吗?外公笑了,告诉我,当时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而教育的目标是培养“普通劳动者”。外公以分班为例进一步说明道:学校不是按学生学习成绩分班,是按学生的体能划分。把学生按强、中、弱的体能素质,划分为三个档次,学校按学生体能分配强度不同的劳动项目。外公所在的年级有六个班,每个档次两个班,外公是中等体力班的成员,当然要去土高炉顶加料了。外公还记起当时一件好玩的事,学校大会上,校党委书记教导学生说“不要成为一个肩不能提篮,手不能担担的人”(他把“手”和“肩”这两个词用错地方了)全体学生哄堂大笑。我想,在那些孩子里,十五岁的外公一定也笑得响亮开心吧,那个大笑的男孩子根本顾不上对自己夜半炼铁的命运自怨自艾。但是,还只是中学生的外公并不知道,大炼钢铁的运动实际上已经改变了外公的命运,让他在面对专业选择的时候倾向于天平的另一边--自己并不擅长的一边。(二)怎样报志愿高考来临,填表时外公颇为苦恼。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父亲的历史问题,都要如实填写,而且,还要写上本人对家庭的“认识”,不得隐瞒。这些内容都将随档案伴随一生,就算外公走到天涯海角,档案记载如同烙印,都将深深刻在身上,洗不掉也抹不去。我的曾外祖父是位兽医,造福乡里,德高望重,有几间房,几块地,后被划为“地主”。在那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外公的家庭背景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在即将高考的时候压在外公肩头。外公知道,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他的竞争砝码要比其他人更重些才行,学习须更加努力。一般情况下,外公只有低人一等的份儿,来不得半点傲慢、张狂,需无尽地“反思”、“反省”,并且要“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1962年5月,开始报志愿,个人的爱好、家长的意愿、社会的取向、将来的发展,这些因素外公都无从考虑,外公的班主任吴老师建议他报考北京钢铁学院(现北京科技大学),因为该校要求考生的政治条件不太严格,只要分数够,比较有把握。而同类的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相比之下对政治要求就严格多了。当时每人发两张志愿表,第一表的第一志愿外公报的是北京钢铁学院,第二表第一志愿是鞍山钢铁学院。选择北京,因为北京是首都,好学校就在北京。选择钢铁,大概因为曾经有过的“大炼钢铁”经历吧,钢铁行业当时是重工业,很受重视。外公还提到,他看过一场苏联电影,冶炼厂的宏伟场面和年轻人火热的生活场景十分动人。我问,为什么不报北大、清华呢?外公说,这两所学校“想都没想过”,在年轻的外公心中,只要能考上北京的“八大学院”(注3)之一,就是最大的满足。(三)半个世纪前那场高考1962年夏季,外公参加高考。考场就设在外公的母校--海龙县五高中(全县唯一的高中校),三个毕业班一百名考生应考。高考那三天,大雨滂沱,教学楼前两棵大柳树接受着风雨的洗礼。考卷从县委大院用吉普车押运而来,由监考老师当场打开封印,分发下来。外公每每打开试卷,心中都倍感欣喜,所有科目的试题都似曾相识,题型练过,甚至有些数字都相仿,答起来顺当痛快。语文作文题是《雨后》和《论不怕鬼》,任选其一。外公想,《雨后》有情景描写和议论抒情,写不好易偏题,就选了《论不怕鬼》。他把“鬼”比喻成困难、灾害,“鬼”就是天灾人祸。团结一致,下定决心,就能战胜它。考试时间富裕,有充足时间认真检查,整体感觉“轻松愉快”。三天考试结束,迎来雨后的阳光。在涂有“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大字标语的教学楼前,外公和同学们、恩师们合影留念。--那张照片至今还珍藏在我家的影集里。考试结束了,但等通知的日子却不太好过。当时并无公布评分标准的政策,分数也不告诉考生本人。而且,在那个时代,还有个特殊的“政审”。中学校方在极为保密的情况下对学生逐一作政治审查,结论基本分为四类:可录取机密专业、可录取一般专业、降格录取、不宜录取。政审依据并非个人表现或学习成绩,而是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出身地主富农家庭的,或者家长在1957年被划为右派的,或有海外关系尤其是港澳台关系的学生基本上都属“不宜录取”和“降格录取”类。当时高校招生先看政审结论再看考试分数,高考学生中因此失去上大学机会的不在少数。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外公的大妈曾把算命的请到家里,由黄雀抽签,外公摇卦。算命人说外公将“金榜题名”,会远离家乡,落脚到正南方。对象将是一位剪短发、不太白的姑娘(就是我外婆的写照!),结婚必定是在工作以后。外公当时并不相信这些,但这些“预言”在以后都应验了。但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算命先并未提及,那就是,恰在那一年,中央领导陈毅发表一篇文章《论“红与专”》,重点讲了出身不好的子女不要背包袱,“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呼吁社会不要歧视他们,要给他们以生路,让他们也有为社会做贡献的机会。外公说,1962年是他的“幸运年”,因为唯独这一年的高考录取工作减少了对“不宜录取”的限制,成绩突出的可以为一般专业所录取。1963年高考时,又继续执行“不宜录取”的政策了。好消息终于到来。一天,外公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快去街道拿通知书吧。”起初外公根本无法相信:能上个中专就不错了,怎么会上重点大学?直到曾外祖母从街道委员会取回录取通知书,外公才信以为真。当十九岁的外公穿着一身新衣服、背着帆布黄挎包,扛着包袱(里面是新作的棉被和棉褥子,还有外公的二姐送给他的枕头套)出了北京火车站,他感到眼前豁然开朗,钟声响处,琉璃瓦镶嵌的北京站钟楼,正传出“东方红”的乐曲。站前广场校旗下的“迎新站”负责接待新生,外公很快被北京钢铁学院的敞篷汽车接走了。从此,那个爱唱歌、能画画、喜欢戏剧、热爱文学的青年走上了“钢铁”之路。我常想,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未来吗?外公在专业选择上走过的路看上去简单明了,一个对未来毫不知情的年轻人被裹挟在时代的大浪中,仓促但坚定地走着。外公没有从事自己最擅长的职业,也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吃过很多苦头,和外公聊起这些,他虽不乏遗憾,但感情却平静克制。此中深意,也许等我再长大些就能参透。一个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但可以把握眼前。一代一代的年轻人,面对选择,都一样认真一样全神贯注。深夜不眠过,清晨早起过,思考过,努力过,就不会有太多遗憾。谢谢你,外公,谢谢你讲给我的故事。历史感悟爱上历史爱上家假期为了完成采访任务,我和外公聊天--之前从未听外公说起过他的过去。当我把了解到的内容形成文字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收获远远大于预期。1.历史教材“活”了。虽然历史课也学过大跃进、大炼钢铁、自然灾害等,但是对我来说,那些事件遥远模糊,十分抽象。经过和外公的交流,我才意识到,历史并不等于教科书,它就活在我的身边。外公在和我一样的年纪,曾投身于那场“炼钢”运动,听着外公讲他如何站在土高炉上“加料”,我放佛能感到火苗的热度,闻得到焦炭的味道……所有的历史都是可感可触的吧,只要我们肯走近历史。2.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外公给我讲了他的中学生活,令我感触最深的事件之一就是高考。那个年代的高考和现在太不一样了。不要说考试前没有各种高招咨询,学生对即将报考的学校一无所知,也不要说复习时没有“题海”,没有辅导班,没有“一对一”,更不要说一家人以考生为中心,单说当年的学生对现场写作文一点都不胆怯这件事就足以令我吃惊了。当然,最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政审”制度,我也由衷地佩服外公,能在那样的压力下考出好成绩。3.体会到“命运”的力量外公是个“文艺男”,却一辈子从事“工科男”的工作,这一点一直萦绕我心。因为我也恰是第一次面临人生的自主选择,所以常会思考专业选择这类问题。从外公的学习、工作生涯中,我体会到命运巨大的力量,但是,也领悟到,无论如何,人都要坚强地做好份内之事,不忘初心,不失本色。4.对历史产生了浓厚兴趣自暑假开始和外公的交流并未因完成这篇写作文稿而停止,我每次见到外公都会请他讲他的人生故事,外公也很乐意讲给我听:大学是怎样度过的,工作第一天在哪里报道,他和好朋友是如何认识的,他第一次在哪里见到外婆……说起这些的时候,外婆有时也会从旁补充,于是,过去的岁月越发清晰可见,我也更加喜欢这种和长辈独特的交流方式。我希望,以后能写一本家族史,从我们家最早的祖先写起,一直写到今天。最后,感谢大赛给我如此难得的机会,让我爱上历史爱上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