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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象：一种文化情怀刘骁纯这里所说的“墨象”，是由日本“墨象派”借用而来的。在日本，它的原意是指前卫书法里面最激进的一部分；在本文中，泛指一切与中国古老的“水墨为上”的文化观念有上下文关系的当代艺术现象，它涉及书法、绘画、雕塑、装置、行为、新媒体等广泛领域。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艺术家对水墨抱有那么大的热情呢？文化基因使然。事情要追踪到王维（701-761）。王维在《山水诀》中说：“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1。上句讲形态，下句讲内涵；上句立论，下句讲立论的理由。“肇”、“成”，就是表达、呈现、肇启、成就的意思。什么是自然之性、造化之功呢？就是道和禅，“道法自然”嘛！所以，这话的意思就是：在绘画中，水墨是最合于自然之性和造化之功的，故优于青绿、重彩。这种以墨致道的主张，与老子“五色令人目盲”的思想，孔子“素以为绚”的议论一脉相承。王维的地位的确十分重要。他是将禅、诗、画融为一体的宗师。初中唐，以庄禅入诗入画颇兴，王维就是一个。王维字摩诘，仅从名与字即可看出他与禅宗的关系。他早年倾心于仕途，晚年在人生的巨大遭遇后耽信佛老，隐居蓝田辋川，与南宗六祖慧能曾有交往，并撰有《六祖能禅师碑铭》。其诗被称为“诗佛”。其画，第一个提出“士人画”的苏东坡以抑画圣吴道子的方式扬王维：“道子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2第一个提出“文人画”并抬出南北宗论的明人董其昌称：“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南宗则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3，将文人画、南宗画、水墨画均推始于王维。我觉得最能说明“墨”跟形而上关系的汉字，是“玄”。玄，既代表黑，又代表道，又代表远，又代表静。“玄”的第一个含意是黑。《说文》：“黑而有赤色者为玄。”用今天的话说，玄就是一种暖黑色。《小尔雅》说：“玄，黑也。”黑夜也叫玄夜，深黑色也叫玄青，暗室也叫玄室，深渊也叫玄渊，说明“玄”的基本义之一是黑、暗、深。“玄”的第二个含意是道。《老子》不是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吗？什么叫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就是道，为什么叫玄之又玄？因为他不可道。不可道就是玄，就是玄之极。但是它又存在，其中又有信，其中又有真，然而它又不可说，故玄。再看几个词：道教也叫玄门，道家修道的功夫也叫玄功，魏晋形而上学也叫玄学，佛教称修行的法门为玄关，天宇也叫玄浑。这些都说明玄与道通。“玄”的第三个含意是远。《说文》：“玄,幽远也。象幽而入覆之也。”远古也叫玄古，远见也叫玄睹，幽远也叫玄远。“玄”的第四个含意是静。《淮南子》说：“天道玄默,无容无则。”这里的玄默,有玄密静默之意。清静无为也说作玄谟，寂静无为也说作玄嘿，玄虚寂静也说作玄寂，清静无为的境界也说作玄静。这个字很有意思，正合王维的那段话，那段话的核心就是“以墨致道”。也就是说，水墨重要的根本原因不在于他那独特的水墨气韵，而在于它便于载道，水墨因载道而至高无上。所谓“墨分五色”，就是用水墨的干湿浓淡层次来代指五色，而在干湿浓淡中，又着重发展了静虚、淡泊、萧散、简远、空灵、超旷的水墨气韵，以此和形而上的精神联系起来，和庄禅精神联系起来。这样才使文人水墨写意画能够发展延续千余年，发展到清代甚至完全成为官方艺术，皇室艺术了。20世纪的许多艺术家，如徐悲鸿、林风眠、吕寿琨、刘国松、吴冠中等，背离传统却不放弃水墨，究其因，是想寻找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人书画当中有什么东西还有现代活力。这是现当代水墨艺术家一个突出的心理情结，这种情结一直延续至今。如谷文达的水墨画、拼字书法、人发装置，徐冰的拓墨、仪式化的汉字，蔡国强的火墨，马岩松和李广明的冰墨，邵岩的射墨，晁海的乡土表现水墨画，李华生书写性的几何抽象，朱新建和李津的新文人画，梁铨的水墨裱褙，胡又笨的水墨揉纸，邱志杰和朱青生虚无性的书写……这是一股墨象之潮。当中国的艺术市场引来牛市的时候，墨象艺术被抛在了后面。墨象艺术既不被西方主流艺术看好，也不受中国主流艺术重视。一方面，中国的政治波普、玩世现实主义、观念艺术在西方主流艺术中走红，另一方面，礼品水墨画和传统水墨画在中国主流艺术中走红；一方面，在西方主流艺术看来，中国墨象艺术并不具有当代意义，另一方面，在中国主流艺术看来，墨象艺术跟随西方，缺少文化自主性。墨象艺术遭双重放逐，在两面都处在边缘。但我相信它的生命力。在中国，将书法视为视觉艺术之冠，已有近两千年历史——如果从东汉末年书法自觉算起；将水墨画视为画中之冠，已有一千二百余年历史——如果从王维“水墨最为上”之说算起；推出文人写意画，已有近千年历史——如果从宋苏轼提出“意气”、“士人画”、“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算起；将书法中运笔视为胸臆表达的观念引入绘画，已有约七百年历史——如果从元赵孟頫提出书画用笔同法算起；水墨写意画成为官方主流绘画，已有三四百年历史——如果从“清六家”算起。中国美术史上的这种现象，在世界美术史上独一无二，它的生成和发展，与中国特有的易老庄禅哲学文脉，有着深层的关联。因此，水墨艺术能否进入现当代，如何进入现当代，以及它在中国现当代艺术中处于怎样的地位，又具有怎样的意义，这一切，西方艺术界如何看并不重要，因为它是中国现当代艺术发展中的特殊问题。重要的问题是中国人自己如何看待墨象艺术。在中国主流画坛，水墨画可以说是占据了半壁江山，甚至许多学油画的人到老年也要以书画名世。这说明中国艺坛普遍认同水墨画的独特文化意义。问题的关键在于，什么样的水墨艺术在历史上最能代表我们正处的时代。我认为，在主流艺术中占很大比重的礼品画、应酬画、大众水墨画，其大规模、高规格的宣传，以及快速攀升的市场价格是一种泡沫，它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因为他们不具备学术地位。代表一个时代的艺术一定是那个时代最具创造性和学术影响力的艺术现象，在这一点上，墨象艺术很有前途。中国文人书画的独特历史，并不是中国批评界关注墨象艺术的最主要理由。墨象艺术值得关注的主要理由在于它的开拓性和创造性，在于它对现代性和当代性有着与西方不尽相同的诠释，在于它对传统有着与前人不尽相同的诠释。重要的是这些诠释是多元的，各不相同的，个性化的。在外观上，它远离了传统书画；在内核上，却发扬了“以墨致道”的文脉。只是对“墨”和“道”的解释，一人一世界，一人一天地。2012年1月14日北京1王维《山水诀》。见沈子丞编《历代论画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新1版，1982年，第30页。2苏轼《凤翔八观》。见李福顺编著《苏轼论书画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第1版，1988年，第40页。3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见《艺林名著丛刊》，北京中国书店，第1版，1983年，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