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五章北朝边塞诗所谓北朝,一般来说,指的是鲜卑族拓拔氏纵兵中原,于439年统一北方,中间历经了东魏与西魏的短暂分裂,北周与北齐的对峙,至589年隋灭陈和后梁而统一全国这一段历史时期。由于北朝的统治者出于”畜牧迁移,射猎为业”1的游牧民族,其天性决定了他们勇武好胜的民族习气。这儿民风剽悍,性情粗犷,对于战争毫不回避,甚至津津乐道,以英勇善战为能事。在此民风的影响下,北朝的文人,无论是土生土长的少数民族文人,还是汉族文人,也多对战争抱着一种认同的态度。甚至他们中间有很多人曾亲临边塞,参加战斗,所以他们笔下的边塞作品表现出激昂高亢、乐观豪迈的风格。同时,由于一部分南方文士由南入北,如庾信,王褒等人,在北方度过了很长时间,受到北方民风的熏陶,亲历了北方的风物景观,再加上他们浓烈的思乡情怀,他们也写了一些边塞诗。其特点是将南朝的写作手法与北方的景物、风尚相结合,表现出一种迥异于南朝边塞诗的风格。本章拟将北朝的边塞诗人分为两派,即本土诗人和入北文人两个派别,以便更好地理解和研究他们表现出的不同风格,以及他们的作品在整个边塞诗史上的地位。一、本土诗人的边塞诗在谈本土诗人之前,我们先了解一下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一)好武尚勇的民族风尚鲜卑族原先是居住在大鲜卑山一带的游牧民族部落,“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2后来匈奴西迁,鲜卑族占据了他们的居留地,在拓拔氏的率领下逐渐强大起来,于439年统一了北方。鲜卑族在长期的征战中弥漫着一种浓郁的游牧文化气息,他们崇尚勇武,豪侠任气。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文士大众都表现出一种与南方不同的文化品格。从北朝的统治者来看,北魏的拓拔氏,其先祖“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是在马背上讨生活的鲜卑贵族,进入中原后虽然由游牧逐渐变为农耕,但许多贵族成员并未放弃本民族崇尚武功的传统,而是文武兼备,全面发展。孝文帝元宏即表现出这一特点来,他“才藻富瞻,好为文章,诗赋名颂,任兴而作,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自太和十年,已后诏册,皆帝之文也。自有文章,百余篇”,3可见他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但同时也继承了游牧民族长于骑射竞于气力的遗风:“又少而善射,有膂力,年十余岁,能以指弹碎羊髆骨。及射禽兽,莫不随志毙之。”4东魏孝静帝元善也是如此,“帝好文学,美仪容,力能挟石师1[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1页。2[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1页。3[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187页。4[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187页。2子以逾墙,射无不中。嘉辰宴会,多命群臣赋诗,从容沉雅,有孝文风。”5不但拓拔氏继承了先祖遗风,北周的宇文氏,也是勇武善战,其先祖“有葛乌氏,雄多算略,鲜卑慕之,奉以为主,遂总十二部落,世为大”,6其后“(宇文)神举伟风仪,善辞令,博涉经史,性爱篇章,尤工骑射,临戎对寇,勇而有谋。任兼文武,声彰中外。”7他的文才武略在当时是出了名的。至于北齐的高氏,“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8则已经成了鲜卑化的汉人。高适即其后代。他们正是在北方大地上,纵横驰骋,互相厮杀,上演了一幕幕激烈悲壮的历史剧幕。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下,生活在其中的北朝文人,在游牧文化的熏陶下,形成了不同于南朝文人临战心态。他们对战争,不再是恐惧而是将其视为建功立业的机会,积极投身其中。崔浩是北魏前期人,曾参与军国大事。太武帝灭郝连昌、击败柔然、灭北凉,他是主要的谋士之一。太武帝曾夸赞他“尪纤懦弱,手不能挽弓持矛,其胸中所怀,乃逾兵甲”、“凡军国大计,卿等所不能决皆先咨浩,然后施”。9崔浩本人也曾对太武帝说过:“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卫青霍去病亦不读书,而能大建功勋,致位公辅。”10他不像南方文人那样害怕、鄙视战争,而是抱着乐观的态度对待战争。崔浩之曾祖崔悦“并以博艺著名”,学卫瓘书法,十分出色,其父崔玄伯“尤善草隶行押之书,为世摹楷”11,早年曾做诗歌,可谓是书香门第,但到崔浩,则一改儒雅门风,表现出一种尚武精神。崔浩的看法,可以说是反映了北方文人对战争的普遍认识。北朝的文人,很多都是文武兼习的。李琰之,陕西狄道人,早有盛名,人称神童,经史百家无所不览。“琰之虽以儒素自业,每语人言,吾家世将种,自云犹有关西风气。及至州后,大好射猎,以示武威”。12他虽担当文职,却要发扬将门传统,寻找机会习武。又《北齐书·王昕传》记载“昕少笃学读书,太尉汝南王悦辟骑兵参军。旧事,王出射,武服持刀陪从。”13王昕是北齐著名文人,由于在太尉府任职,所以太尉出猎他戎装作陪。魏收,巨鹿下曲人,北齐本土作家,与济阴温子升、河间邢子才齐名,世号三才,有魏书一百三十卷及部分诗歌传世。他的文学成就得到公认,而在武艺方面也是十分出色的。“收年十五,颇已属文。及随父赴边,好喜骑射,欲以武艺自达。”14魏收可文可武,在两方面都有发展前途。高昂字敖曹,是北齐著名诗人,有多篇作品传世。他也是北齐重要将领,跟从高欢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他统帅三千人,以汉人为主,战斗力并不比鲜5[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313页。6[唐]令狐德棻,《周书》,中华书局,1974年2月版,第1页。7[唐]令狐德棻,《周书》,中华书局,1974年2月版,第716页。8[唐]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1月版,第1页,。9[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819页。10[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990页。11[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623页。12[北齐]魏收,《魏书》,中华书局,1974年6月版,第1797页。13[唐]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1月版,第415页。14[唐]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1月版,第483页。3卑军队差,“于是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服于昂”。15之所以如此,就在于他的勇猛善战。昂“幼稚时,便有壮气。长而俶傥,胆力过人,龙首豹颈,姿体雄异。其父为求严师,令加捶挞。昂不尊师训,专事驰聘。每言,男儿将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做老博士也”,16公开表示重武轻文,把马上功夫看得比读书重要,充分体现了北朝文士们的民族风尚。隋朝脱胎于北周,继承了北方的民族风尚。初唐、盛唐时的士人继承了这种遗风,依然崇尚武力。陈子昂《唐故朝散大夫梓州长史杨府君碑铭》写道:“龙朔中,天子将观兵于东夷,以复先帝之业。于时天下雌韩而雄魏,壮武而柔文。”17龙朔是唐高宗年号,北朝形成的尚武风气在这时犹存,并一直延续到盛唐,由此而来,文人们对战争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进一步强化,许多文人都投笔从戎,有过边塞生活的经历。他们写出大量出色的边塞诗,如陈子昂、王维、高适、岑参等。但唐代文人对战争具有较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积极参与的乐观态度,最初却是在北朝特定历史环境中形成的。这种对战争承受能力与乐观态度,经过几代人的积淀,终于在唐朝形成了稳定的素质,为唐代边塞诗的发展作好了心理准备。(二)激昂豪迈的文士心声由于北朝文人受到游牧文化影响,他们的边塞诗也表现出与以往边塞诗不同的风格。自秦汉以来,文人们对战争大多怀有不同程度的恐惧心理。他们的边塞诗也往往带有感伤情调,此尤以南朝诗人为最。到了北朝文人手里,边塞诗一改前代的格调,变得激昂高扬、乐观豪迈,这也是源于对战争态度的转变。北朝流传下来的边塞诗主要是北齐和隋朝的作品。北齐与北周相比较,北齐所属的山东文化,远胜于北周所属的关中文化。北齐的边塞作品主要有:高昂《征行诗》、裴让之《从北征诗》、祖珽的《从北征诗》以及北周高琳的《宴诗》,这些诗作都表现出一种雄壮的气势。至于隋朝,其文人大多数是由原北齐北周诗人组成的,况且“有隋一代,没有自己的文学成就”,“诗与文都只是北齐北周与梁陈文学的流波余韵”。18故本文将隋朝的相关作品归入北朝诗作。在隋朝一代中,卢思道、薛道衡、杨素与隋炀帝均有此方面佳作。此外还有虞世基《出塞》(二首),王胄的《白马篇》、《纪辽东》,明馀庆的《从军行》,何妥的《入塞》等。北朝边塞诗与先前的边塞诗相比较,有如下几个特点:1、北朝边塞诗多属于纪实型作品,而先前的边塞诗多是想象的产物。这是最大的不同之处。南朝的边塞诗多是想象之辞,是用乐府旧体吟咏旧事,其中的题材、意象多取自于《史记》、《汉书》和汉乐府中的材料。这个特点在前章已经详细谈过,这里再举一例。梁刘孝威有《駉马驱》一诗,全文如下:翩翩综马驱,横行复横趋。先救辽城危,后拂燕山雾。15[唐]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1月版,第295页。16[唐]李百药,《北齐书》,中华书局,1972年11月版,第295页。17[唐]陈子昂,《陈伯玉文集》,卷五,四部丛刊初编集部本。18罗宗强,郝世峰,《隋唐五代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3月版,第1页。4风伤易水渭,日入陇西树。未得报君恩,联翩终不住。诗中相继出现了四处地名:辽城、燕山、易水、陇西。前三处相毗邻,将之并列,这不难理解,至于后面出现的陇西,就给人一种突兀的感觉。诗中的主人公怎样从辽城,燕山,易水一带转战至数千里外的陇西,作品没有交代,因而显得前后脱节,由此空间位置的可信度也就值得怀疑了。南朝诗人作品中,这种情况很多。颜之推《颜氏家训》对此也有所关注: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19颜之推提出“文章地理,必须惬当”,对南朝边塞诗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这也正是由于南朝文人没有亲临前线,参与作战,自然容易导致此类的错误发生。北朝的边塞诗则大多属于纪实性的。边塞诗的作者们大多是曾经亲临前线、率兵打仗的将领如高昂、杨广、杨素等,也有到边塞参加过战争的文人如卢思道、辛德源、虞世基等人。杨素是隋朝著名的将领,为隋朝建立了诸多功勋,曾南下灭陈,后来又平定了江南豪族的叛乱。他也曾经到过北方边塞,指挥反击入侵突厥的战役:“开皇十八年,突厥达头可汗犯塞,以素为灵州道行军总管,出塞讨之。”“素奋击之,大破之,达头被重创而遁,杀伤不可胜计,群虏号哭而去。”20其所作的《出塞》两首表现了边塞的真实情景,开头是这样写的:漠南胡未空,汉将赴临戎。飞狐出塞外,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冀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这首诗以大漠以南的边塞战争为背景,其中出现的几个地方都是位于古代东北边境,处在大体相同的位置,可以看出它在时空上比较确定,留下了边塞生活的真实投影,而不像南朝边塞诗那样时东时西,飘忽不定。北朝很多诗人都是文武双全型的。他们可以马上横槊,也可以下笔成章。亲临边塞的经历给他们的诗歌增添了真实的成分,这也是边塞诗歌由想象型向纪实型转变的一个历史因素。北朝特有的文化环境产生了一大批文武兼备的人才,他们对战争的看法乐观豪迈,无论是少数民族的元宏、元静等贵族,还是北地汉人祖珽、高昂、刘逖等,都既有尚武的一面又有超人的文学才华。投身战争的经历促使他们创作出一定数量的纪实型边塞诗,这预示着盛唐边塞诗高峰的到来,也为盛唐边塞诗派的形成作了深沉的铺垫。2、格调激昂慷慨,很少流露思乡之情。北朝边塞诗具有粗犷豪迈的品格,这主要表现在诗中的主人公天性质朴单19[北齐]颜之推撰,阎福玲等注,《颜氏家训》,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6月版,第116页。20[唐]魏征,《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8月版,第1286页。5纯,他们赶赴战场慷慨激昂,没有更多的考虑,也不存在功名利禄方面的期盼。裴让之曾随师北征,亲身体验了边塞的军旅生活,他对军队中士兵的心态有着准确的把握。其《从北征诗》曰:沙漠胡尘起,关山烽燧惊。皇威奋武略,上将总神兵。高台朔风驶,觉野寒云生。匈奴定远近,壮士欲横行。诗中没有写从军征战的艰苦,也没有写军旅生活的苦寒,写出的是行军威武的气势。尽管环境恶劣,“高台朔风驶,绝野寒云生”,但这一切并未能阻挡军人前进的步伐。“沙漠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