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试论汉文字书法之抽象美中国书法艺术演化之鸟瞰(本文据何新1988年在中国文化书院的讲稿整理。曾经收入《何新论美》,本博发表,作者有所修订。)①书法是汉文字独有的艺术。西文亦有美术体、艺术体,但不能成为一种独立之艺术门类。原因在于,表音文字、字母文字使孤立字母难以成为有意义及意境,而且可以抒情又能负载主体命意的独立艺术。我在早年著作《龙·神话与真相》一书中曾批评当时流行之汉字“象形文字说”,指出汉字不是原始之象形文字,而是兼具象形及标音功能之表意文字。“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文字生。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中国文字兼具象形、标音及表意三种功能,为西文所不具备,书写者借毛笔、宣纸的特殊生发效果,以汉字之布局而幻化抽象出无限神奇。正是汉字具有的综合表意功能,使得汉字之书法成为一种独特门类之艺术——书法艺术。书法艺术之美,其本质是超越象形之抽象美。汉字书法的最初艺术作品不是文字,而是一些刻划图形和符号,首先出现在文明原始期(新石器时代)之岩画及陶器上。古有“书画同源”之说。石涛云:“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年,《兼字章第十七》,第63页)。云南沧源岩画早期岩画及契刻图形(文字),具有作为天地人相沟通的符号工具之意义,既是“画”也是“书”。惟从技法看,这种早期契刻乃是先民性情之自然真实流露,尚无稳定成熟之技法可言。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论汉字之美云:“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象形为本柢”,“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第九卷,344页。)书法艺术与建筑艺术、纹饰(装饰)艺术和音乐艺术并为抽象艺术。书法之”美“书法之美本质是抽象之线条美与主观美(所谓写意性)。篆书之结构美,隶书之优雅美,楷书之庄重美,行草之动变美,通过书法语言——线条、造型、构图(势)以及笔、墨、纸结合后发生的自然洇渗浸润效果——通过这些效果之结合,书者赋之以“意”(意图)。意者,文意也。书法乃是有机命意(意图)与无机命意——感情、意志之奇妙结合。书法之美感有如无声之音乐:线划之起伏、重轻、方圆、走停、急缓、浓淡、交叉、重叠、离合,墨韵之晕、涩、湿、干等,有如旋律、音调之抑扬变奏。一幅书法作品静中寓动,随着视赏之移转,透露出作者感情之流动——点、推、抵、挑、滚、转、翻、畅、滞、拖、滴、摆、划、刷、晃、抖、颤、留、回、扫、擦、跳等不仅“历历在目”,而且徐徐若音律。线条的中侧、藏露、快慢、重轻、粗细、方圆、曲直、正斜、颤滑、顺拗的性情、心情、动作,莫不随其情欲,变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狠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书如其人”。书法不但表现作者的性格,亦彰显人品。虽然善书未必皆好人(如蔡京、康生),但是人之品格不高,则书法亦多“点画狼藉“。一、汉文字书法艺术的起源远古之甲骨文已有高妙之技法。甲骨文,主要是刻划而成的,从书法角度欣赏,已经完全具备了章法、结体、用笔等主要构成因素。有些甲骨并非契刻文字,而是用朱书或墨书所写,已使用毛笔之类的书写工具。许多甲骨契刻文字,其刀法灵秀,变幻莫测而妙趣横生,其微细处之细腻,笔触之成熟,体现了刻写甲骨文之史吏巫卜已经掌握书写技法——即“书法”。郭沫若在《殷契粹编·自序》中赞甲骨书法说:“卜辞契于龟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辈数千载后人神往”,“足知存世契文,实为一代法书。”(郭沫若:《殷契粹编》“自序”,北京,科学出版社。)所谓“法书”者,即后世之模本也。甲骨文、金文、小篆时期,其书法美还是原生态的,非自为形态,当时还没有书法理论,也没有著名的书法家传世。其书写工具、材料也还是原始的,所谓文房四宝也都没有产生,那时毛笔仅仅是在木棍前端系上一缕动物毛,其含墨与水的份量,都十分有限,不具备后世毛笔的尖、齐、圆、健的四大功能。书法美还仅仅表现在文字的象形与结构对称圆融的书写上。[甲骨文还有许多技术性的未解之谜,譬如如此坚硬的牛肩胛骨与龟甲是如何刻上那些细如蚕丝的文字的?甲骨经过酸性溶液浸泡过吗?刀刃为何如此锋利?有合金钢材料吗?有专职的刻工吗?当时究竟多少人能够识读甲骨文?甲骨文仅仅是作为卜筮文字在社会上流传吗?商代有学校吗?如果有,课本的文字也是契刻在甲骨上吗?凡此种种,目前均无答案。]康有为的书法作品被称为“康体”康有为云:“中国书法约500年一变。”就书体来说,其艺术演变经历了古文字(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章草、草书)——碑、帖——行、楷诸阶段。金文,亦称钟鼎文。(金文多名,历代又称籀篆、籀书、古籀、史书、大篆等。)商周是青铜器的时代,作为礼器的鼎为其代表,乐器则以钟为代表,所以“钟鼎”即青铜器的代名词,而钟鼎等器物上铸刻的款识文字(或阴或阳),即“金文”。金文的内容多为记录当时祀典、赐命、诏书、征战、围猎、盟约等事件。金文字体古朴厚重,布局严整,艺术感极强。金文体划多异,诸体合称“大篆”,异国不同文,形态殊奇异,在以鸟为图腾之东夷族国,且出现兼具宗教涵义既具象(若鸟纹),而又兼具审美涵义之鸟虫篆体(所谓蝌蚪文)。二、秦代小篆的通行李斯书写琅琊台刻石拓本,小篆秦统一中国后,秦始皇命李斯主持统一全国文字——“书同文”。书同文打破了异国异族间方言的间隔,使得国内各民族各地域具有统一之行政沟通工具。篆书本有古文、奇字、大篆、小篆、缪篆、叠篆等很多种,大致归类为大篆和小篆两种(其中大篆包括甲骨文、金文、籀文等先秦文字)。秦代之新体文字则称为秦篆,又名“小篆”,小篆是李斯的工作班子对先秦列国文字删繁就简,择优而创成。李斯主持编订了小篆之范本。许慎《说文解字》叙论云:“秦始皇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文),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书,八曰隶书。”(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叙论》。)秦代政治大一统,为统一广地域的行政,必然要求车同轨,书同文。或者说,书同文必以车同轨为条件。交通的便利,带来文化交流的便利。而文化交流的便利,最主要的是书写、认读的统一。小(秦)篆之书体章法行列整齐,规矩和谐;结体匀称,上紧下松、亭亭玉立,线条则圆润中不失劲健,被评为“画如铁石,千钧强弩”。因小篆笔画线条直匀圆润,故又有“玉箸书”之称。今传世秦篆有《绎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刻石》、《会稽刻石》、《石门刻石》,皆传为丞相李斯作书。相传李斯作字,笔画刚韧如铁石,体势则曲折若飞动,为一代书家之宗法。秦体篆裁整齐,形体增长,成为正体。而《琅琊刻石》茂密苍深,书史引为极则。而秦权、秦量、秦诏版即变方匾,刀刻痕迹灿然。汉人篆体承之秦篆笔意而加少变,体势已在篆隶之间。青川木牍侯马盟书云梦睡虎地秦简秦代墨迹之真体,今可见者并有青川木牍、侯马盟书、云梦睡虎地秦简等。秦之小篆体文字高度抽象,其文字结体亦追求结构平正之形式美。但小篆篆法苛刻,字形复杂,结体曲折,书写不便,于是适合俗用之隶书出现了。三、汉代隶书及草书的发展“隶书,篆之捷也”。隶书者,起源于皂隶“急就”之书——其创生就是为了书写方便。(隶书的产生,有传说为秦吏程邈所创。程邈是秦朝的一个徒隶,因罪下狱,在狱中创出一种新书体。秦始皇看后很欣赏,赦免其罪,任为御史。这种新书体起初专供隶役使用,而程邈又是徒隶,所以被称之为隶书,或谓佐书、佐隶。)隶书的产生缘于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的第一需要。近年来秦汉简帛书出土蔚为奇观,因此而成就一门考古学、艺术史新学科——“简帛学”,然而作为书法史的研究对象还没有引起书法界的足够重视。出土资料显示,战国至秦代的简牍墨迹,简化的和草化的篆书已多,笔画减少,字形有长圆变为扁方,很多字的收笔开始出现捺脚波磔,接近隶体,故被称为“秦隶”(以“秦隶”之名,区别于耒之汉隶,汉隶又有所谓“古隶”及“八分”等称谓)。马王堆帛书若以经学流布考之,“古文尚书”,当是隶书杂以籀书写之,其体势由长而短圆,转折处用笔使转,尚无方折笔。而“今文尚书”是用今体隶书写定。汉初之写本马王堆帛书如《老子甲本》和《老子乙本》当即古文隶书,字体应属“秦隶”一系。云梦睡虎地秦简比银雀山竹简、汉初帛书保留了更多的篆意,是由篆转隶的书迹,而居延汉简圆笔几乎脱略殆尽,与汉碑的方笔如出一辙,仔细玩味秦汉时期的简帛书,更可以了解中国书法由篆书向隶书的清晰的演变轨迹。说者或云,隶书者,吏书也。秦末、西汉初篆书因实用之需要而向隶书蜕变,隶书是书吏“草率”地书写而形成的,结体由纵势变成横势,字型方正,法度谨严,波磔分明。隶书的出现,结束了以前古文字的具象特征,促进汉文字作为表意表言书写符号化之抽象化。隶书之用笔,突破了篆书单一的中锋运笔的束缚,点划分明,方圆相济,轻重有致,代表性的主笔捺脚成“蚕头燕尾”,一波三折。即后世所谓“隶书八法”。“隶字卽今眞书八法者,点为侧平,横为勒直,为努钩,为趯仰,横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为磔也。以永字八画而备八势,故用为式。”(清包世臣《艺舟双楫》,中国书店版,1985,第42页。)古体演为今体,婉转变为直接,隶书是汉字书写的一大革命,不但使汉字趋于方正,也为以后各种书体流变奠定了基础。隶体书法至东汉也完全成熟。东汉之桓帝(147—167年)、灵帝(168-189年)间,时期,乃社会大动乱之前夜,但于书法史上,则为隶书之全盛时期。《石门颂》拓片汉隶中最具代表性的,则为传世之汉碑体。“后汉以来,碑碣云起”。汉代是中国书法史上一大辉煌时期。汉碑之名品传世有《石门颂》、《史晨》、《孔宙》、《乙瑛》、《张迁》、《礼器》、《衡方》、《封龙山》、《曹全》、《熹平石经》诸碑,多为桓灵时代之作品。东汉后期在隶书基础上又发展出草书,称“草隶”。史游《急就章》草隶由隶书快笔连体写成,“凡草书分波磔者,名曰章草。”(关于章草的名称由来,有诸种说法,各有其根据和道理,兹列之:一,史游作草书《急就章》(本名《急就篇》),后来省略“急就”二字,但呼作“章”;二,因汉章帝喜好这种书体,并命杜度等奏事用之,故得名,唐韦续云“章草书,汉齐相杜伯度援藁所作,因章帝所好,名焉”;三,此种书体,专用以上事章奏,因以得名;四,取“章程书”词意,指此书体草法规范化、法则化、程序化。唐张怀瓘《书断》:“王愔云:‘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粗书之,汉俗简惰,渐以行之是也。此乃存字之梗概,损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速急就,因草创之意,谓之草书’”。)草书者,“草捷之书”也。草书之最初形态即是“章草”。章草字间独立,接近于楷体之行草,为了书写简便,难写之字常有连笔之简化。传世之章草代表作有史游《急就章》和张芝《八月帖》、《秋凉平善帖》等。汉末政治动乱,书家却辈出,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黄金时代之一,一时蔚为大观。其时不仅有章草之发明,而且后世的所有书体,如今草、楷书、行书等,亦全部孕育于这一时期。揆诸世界上诉多民族,其文化繁荣昌盛有时未必发生在经济全盛时代,而是在忧患频仍的时期,这是个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四、南北书法的分化“北碑南帖”代表《魏孝文帝吊比干文碑》拓片东晋以后,南北分裂,书法亦分化为南北两流,形成近世所谓“北碑南帖”之异体。所谓“南北”在地理上,大体以淮河为分界限。书法风格之不同,反映了南北文化形态之迥异。北派书体,以真楷正书为主,但仍存汉隶的遗范,笔法古拙劲正,而风格质朴方严,长于榜书,多用于刻碑,这就是后世所说的“魏碑体”。魏碑体是汉隶以后出现的又一重大书体,其笔意凝聚在隶、楷二体之间,具有独特方正严谨之美。魏碑兴起于北魏。直至清季之末,于书法界影响不衰。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原动乱,南北分裂,战乱频仍,生民涂炭。但北方之经学仍于汉族贵族旧家所世传。其书法艺术,亦恪守古法师从汉碑笔意,而更求方正,形成独特的碑体书风。隶书较之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