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专题:走近鲁迅鲁迅是谁钱理群这是一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就好像问“我是谁”一样。老师可能会告诉你,鲁迅是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还有革命家,这都不错。不过,我们今天换一个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看看鲁迅是怎么称呼自己的。一头白象这里我要请同学们先来看鲁迅写给他夫人许广平的两封信的复印件,那是1929年5月鲁迅到北京看望老母亲时,写给留在上海的许广平的。信的开头把许广平称作“乖姑”—这好理解:是夫妻之间的爱称,就好像小时候爸爸妈妈叫你“乖娃”一样;但同时又叫她“小刺猬”——这是什么意思呢?更有意思的是,鲁迅在署自己名字的地方,却画了一头大象;而且在两封信里,大象的神态不一样;长鼻子忽而高耸,忽而低垂,这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心里高兴,就得意的大笑起来;心里不痛快,就哀哀的哭了。——这显然是在讲鲁迅自己写信时的心情;那么,鲁迅就是这头“象”了。你们看,夫妻两人,一个叫“小刺猬”,一个叫“象”:这多好玩,多有意思!而且这背后有故事。先说“小刺猬”。同学们大概有去过北京阜内大街鲁迅故居的,就在那个小院子里,有一天,不知从哪里跑来两只小刺猬,鲁迅的母亲看了很喜欢,就把它们养起来了。这个院子里的另外两个“小朋友”鲁迅和许广平就常常和它们一起玩:“两只手一去碰它,缩成一团了,大大的毛栗子,那么圆滚滚的可爱相!走起来,那么细手细脚的……”不知怎么一来,它逃脱了,找不见了。有一天,落雨了,许广平撑着伞来到院子,没有见到小刺猬,就回去了。第二天,她却收到鲁迅的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幅画: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真神气!——可惜这幅画后来找不到了。但从此以后,许广平就被叫做“小刺猬”了。鲁迅为什么会成为一头象呢?许广平说,这是鲁迅的老朋友林语堂给他取的绰号:他说鲁迅是头“令人担忧的白象”。许广平解释说,我们在动物园里看到的象,大多是灰色;遇到一头白色的象,就显得“难能可贵”,同时,又让人感到“特别”,特别就不放心,“令人担忧”。后来,海婴要出世了。鲁迅就和许广平商量:管他叫什么呢,干脆把父亲的绰号送给儿子,就叫它“小白象”吧。但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住在上海的里弄里,地方那么狭窄,到哪里去寻找“抚育白象那么广大的森林”呢?到海婴真的生下来了,鲁迅“五十得子”,高兴极了。许广平回忆说,当鲁迅第一次尽父亲的职责,将孩子抱在怀里时,只见他把海婴横在他的两只弯起来的手臂上,在小房间里从门口走到窗前,再来回的走着,只听见他一边走着,一边唱着:小红,小象,小红象,小象,红红,小象红,小象,小红,小红象,小红,小象,小红红。(鲁迅手绘白象)不知怎么的,“小白象”变成“小红象”了——大概是看到新生婴儿红润的皮肤而引起的联想吧。许广平静静的在一旁观察着这父子俩:“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的,孩子在他两手造成的摇篮里,安静的睡熟了。有时听见他也很吃力,但是总不肯变换他的定规,好像那雄鸽,为了哺喂小雏,就是嘴角被啄破也不肯放开它的责任似的。”——在许广平的眼里,鲁迅与海婴变成了“雄鸽”和“小雏”:多么可爱,多么动人!胡羊尾巴你知道吗?鲁迅小时候还有个绰号,叫做“胡羊尾巴”。“胡羊”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绵羊”。想想看,绵羊的尾巴,短短的,圆滚滚的,摇来晃去,多好玩。这是因为小“树人”长得矮小灵活,动作敏捷利落,所以大家叫他“胡羊尾巴”。少年鲁迅俏皮而活泼,大家从他写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早就知道他喜欢捉蟋蟀,掘蚯蚓,摘覆盆子,可能不知道他还会骑马。当年他在南京读书的时候,还和民国初年流落在南京的旗人子弟比试过。我们知道,旗人的祖先是很擅骑马的,这位旗人后代骑术大概也不错,就想暗算鲁迅,故意挨近过来,使两匹马擦腹飞奔,自己把脚蜷起来提到马颈上,却用马的鞍子去刮鲁迅的腿,鲁迅猝不及防,险些摔下马来,但还是巧妙的避开了。倘不是驾驭得法,人又机灵的话,腿骨早就刮断了。——你看,鲁迅从小就是这么一个好动的、活泼的、机灵的人,就和我们中的许多同学一样。但这样的鲁迅,和我们心目、印象中的鲁迅,好像有点不一样,因为我们读鲁迅的作品,总觉得他很严肃,甚至有点凶。和鲁迅接近的朋友却告诉我们,鲁迅是严肃的,然而严肃不等于死板,晚年的鲁迅,2在日常生活中,他还是个“胡羊尾巴”。唐弢先生就在他写的《鲁迅的故事》里回忆说,有时候,兴致来了,鲁迅先生用手往桌子上一搭,全身就霍的坐了上去,好像鞍马表演—他还是那么机灵,那么调皮!还有这样的回忆:“鲁迅先生说话的时候,不但内容生动,而且姿态也很活泼自然,往往一面做手势,一面学样子,给人极深刻的印象。比如他讲一个故事:一个读书人,因为鞋袜破旧,向邻居的女人借到一套新的,穿着去赴宴。不料他丈夫不答应,赶来当场索回。读书人没办法,只好伪称肚子疼,伏矮身子,让长衫盖着光着的两脚,勉强遮掩过去。鲁迅讲到这里,忍不住站起身来,学着读书人的样子,双手按着肚子,微微蹲下身子,用绍兴话叫道:‘我肚皮痛煞哉,我肚皮痛煞哉!’听的人无不大笑。这种时候,你会觉得鲁迅先生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青春,似乎有一个‘胡羊尾巴’在你面前晃动,真是满室生春,连空气也换了样,显得分外活跃了”。因此,许多人都说,晚年的鲁迅是一个“老小孩”,这是一点也不错的,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心”吧。再谈“白象”:特别在哪里?这样看来,鲁迅似乎很平常,和我们一样。但我们也不可忽视另一方面:鲁迅又很不平常,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再回过头看看林语堂给鲁迅起的这个绰号“白象”。大多数象是灰色的,鲁迅这头象却是白色的:他和别的象“不一样”,是一个“另类”;在象群中,他很“特别”,是“少数”,是“稀有动物”:这就是鲁迅。那么,他“特别”在哪里?鲁迅自己说,如果让我做研究,我可以“说出别人说不出的话来”。这就是说,鲁迅看问题的角度、方法,他的思维方式,他对人对事的观察、看法,都不同于一般的人,不同于大多数人,他能说出别人看不出,想不到,不能说,不愿说,不敢说的话,听起来就有点让人扫兴,叫人讨厌。所以,林语堂说鲁迅是“一只令人担忧的白象”。鲁迅《野草》里有一篇文章,题目是《立论》。同学们写作文,参加中考、高考,老师都要教我们怎样“审题”,怎样“立论”。鲁迅就设想了这样一个学生:“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一家人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到一点好兆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激。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我愿意既不谎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你瞧!多么……阿吆,哈哈!呵呵!呵,呵呵呵呵!’“这里有三种说话方式。一种是说别人喜欢听的话,大家都这么说的话——“发财”“做官”之类。一种是说摸棱两可的话,谁也不得罪的话——“阿吆,哈哈”之类。一种是不看别人眼色,不考虑别人希望什么,讨厌什么,只说出真实,只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孩子将来要死的”之类。前两种是多数人,所有的“灰象”的选择。后一种是少数人,只有“白象”,才会做出的选择。而鲁迅几乎是命中注定要选择说真话,公开说出真实,揭示真相,因为他本质上是一个“真的人”。他确实是一头白象,特别的,令人担忧的白象。所以他一辈子被各式各样的人“合力的痛打”,以至今天还不断有人找出各种名目来“痛打”他,这都不是偶然的。鲁迅的“特别”,还在于:他的眼光特别,他有“第三只眼”,能看到普通的两只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许多事,人们司空见惯,于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不去想,特别是向深处想。而鲁迅却要看,要听,而且要仔细看,还要向深处想,就看出了,也想到了许多隐蔽的,人们不想,不愿,也不便说破的东西。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鲁迅写过一篇奇文,题目就很特别:《论“他妈的”》。——“他妈的”堪称中国的“国骂”,男女老少,但凡是中国人,都会骂,即使不在公开场合骂,私下的暗骂也是有的。鲁迅在他的文章里,还提到这样的一个趣闻: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说:“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鲁迅说:“这里的国骂,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3问题是,全民都在这么骂,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认真想过:这样的“国骂”意味着什么,其背后隐藏着什么意义,更不要说就此写成文章:在人民心目中,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人们忽视之处,正是鲁迅所要深究的;人们避之不及,鲁迅却偏要大说特说,而且要公开写文章,而且特别要“论”,还要考证一番:这“他妈的”的国骂起源于何时。——这在许多自命“正统”的学者文人看来,都是大不正经,是有意犯忌,因此特别可恶,至少让人不大放心。鲁迅不管这些,依然认真的做他的考证。考证的结果,“他妈的”成为“国骂”,可能起源于晋代,和那个时代的风气直接相关。晋代强调“门第”,即所谓“出身”。出身于大家族,子弟就可以当官:这就是“依仗祖宗,吃祖宗饭”。这样的遗风至今犹存:过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是“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那些出身低下,没有“好爸爸”的人,面对这样的不平等的等级制度,自然不服气,心怀不满,但又不敢公开反抗,于是走一条“曲线反抗”的道路:你不是靠着父母,吃祖宗饭吗?我就攻击你的出身,骂你的妈:“X他妈的”,出一口恶气,心里就取得平衡了。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反抗,但却是卑劣的反抗,是典型的“阿Q精神”:阿Q不是被别人打了,说一声“儿子打老子”就忘记了一切屈辱,什么事都没有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吗?——鲁迅正是通过“国骂”,看透了中国社会无所不在的等级制度,看穿了中国人一切依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国民性。鲁迅说:“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今天尚未麻木的中国人,读到鲁迅这句话,大概仍不免脸红心跳。今天同学们听了鲁迅的分析,以后再有意无意的口出国骂,大概也会有某种反省与警戒。鲁迅把我们中国社会制度的弱点,我们中国国民的心理弱点,实在是看得太透了,而此种弱点,都是人们不想,不愿,也不便说破的。鲁迅一说,就成了“刻毒”。这样的“毒眼”与“毒笔”,是许多人讨厌和害怕的。因此,鲁迅又有了一个绰号——(鲁迅手绘猫头鹰)鲁迅曾亲手绘过“猫头鹰”,也可以说是鲁迅的自画像。鲁迅的朋友回忆说:“他在大庭广众中,有时会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饰,毛发蓬蓬然,有人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做猫头鹰。”猫头鹰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首先,它在不同民族文化体系里,有不同的意义。在古希腊,它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原型,雅典城徽就是猫头鹰。但在中国,它却是不祥之物,有点象是乌鸦。在中国人看来,猫头鹰习性古怪:总是在黑夜活动,白昼栖息,即使睡着,也睁开一只眼,发出怪叫,难免使人惊悚,如鲁迅所说,它发出的是“恶声”。但恰恰是这样的猫头鹰,引起了鲁迅的共鸣。鲁迅说,中国是一个喜好吉祥,欢迎喜鹊,忌讳恶兆,讨厌乌鸦、猫头鹰之类不祥之物的国家,从来就有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的传统。或许正因为如此,鲁迅就偏要当一回让人讨厌的猫头鹰。他有一个著名的命题,就是要像猫头鹰那样,即使睡着,也要“睁了眼看”。孩子一出生,当他睁开眼时,就看见这个世界了。但对于世界,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闭了眼睛”,再大的灾难,痛苦,不幸,一闭上眼睛,就什么都没有了;无问题,无缺陷,无不太平,也就无解决,无改革,无反抗;正是这“六无”掩盖了人世间多少不平事,多少血和泪!社会也因此停滞不前。只有鲁迅呼唤人们要“睁了眼看”。同学们应该记得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里的那段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猫头鹰上生活在黑暗中的;鲁迅也习惯于夜间写作。他像猫头鹰那样,有“会看夜的眼睛,会听夜的耳朵”,“自在暗中,看一切暗”。于是,他看到了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