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株水稻对视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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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株水稻对视(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周华诚《人民日报》(2016年04月06日24版:副刊)一大早,沈希宏博士又到田里去了。这时候田里遍地清露,晨曦正把金色的光线斜抹在草叶尖上,四周一派宁静。南国。海南陵水县。沈博士三十亩的水稻田就在几棵高大的椰子树和两丛婆娑的香蕉树旁边。这里冬春季的气温平均要比杭州高十几摄氏度,适宜水稻生长。这里有最具影响力的农业科技试验区,仅陵水一县,就有全国一百五十多家科研机构驻扎,有着各自的繁育基地。他们把那儿叫做“南繁”。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一直有一批南繁人在那里埋首忙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甜瓜大王吴明珠、玉米大王李登海、棉花专家郭三堆……这些新中国农业发展史上的大腕级人物,大多是从南繁走出来,并在南繁基地培育出一个又一个优秀的农作物新品种。南繁,堪称中国种业的“硅谷”。沈博士是成千上万中国南繁科学家大军中的普通一员。沈博士的家在杭州,但他每年在南繁的基地要待上两个月。二十年来,年年如此。春节,沈博士只在家里待了几天,初八就启程来海南了。沈博士是中国水稻研究所的育种专家。在他的试验田里,常年种着几千到一万个品种的水稻。每年从春到秋,他把它们种下,让它们生长,使它们杂交,观察它们,研究它们,从中挑出觉得有用的那一株,然后等到第二年春天在海南继续种下,让它们生长,使它们杂交,观察它们,研究它们……周而复始,秋冬春夏。有时要过二十年三十年,才能培育出一个新品种。为了加快进度,水稻专家像候鸟一样往南飞。沈博士在杭州有试验田,在海南有试验田,在印度尼西亚也有试验田,因为热带地区冬天也可以种植水稻,一年当中,就可以多种几季。对于育种专家来说,这就像是一个游戏,一个与时间奔跑的游戏。其实想想,也很残酷——就好像你生了一个孩子,你盼着她快点长大,可是她越快长大,你就越快老去。※※※在田里的时候,沈博士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与水稻对视。与一株一株的水稻对视。说“对视”,是有原因的。那不是单方面的注视,那是相互的过程。沈博士说,我在田里看水稻时,水稻也在看我。水稻会想,我要不要把秘密告诉这个人。这是沈博士的原话。一般人或许很难理解沈博士的感性,以及对于那片田的牵肠挂肚。早上去看,中午去看,傍晚去看。每天去看。他的田也种得很奇怪,每一种水稻种三行,每行种六棵。那片田里有着五千种材料。这个数字不是大略的形容,也没有一丝丝的修辞意义,事实上,他的这片田里至少有五千种,加上杭州基地,就有上万种材料。——他把那些水稻叫做材料:成品出来前,所有的这些只是试验田里的材料。远远望去,田里的水稻们长得乱七八糟,古怪离奇,颇似武林大会怪侠云集的盛况。它们很任性,有的低矮,如埂上野草,有的荒唐,只结几粒谷子,有的疯狂,叶子像茅秆一样长。但,这是正常的,每一个“怪侠”在沈博士的眼里都可能是极好的宝贝。这从他注视它们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来。有人开玩笑,说沈博士的田是一个后宫,那里有着三千佳丽。当然还可以换一个句子来形容,那就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是怎么与水稻对视的——他走过去,站在那三行水稻中间,就那么专注地看着它们。有的时候十分钟,有的时候半小时。目不转睛。若有所思。时不时地,他还俯下身子,手抚稻叶,或摘下几粒稻花放到鼻边,猛虎细嗅蔷薇。太阳出来了。汗水很快就湿了衣衫。水稻抽穗开花的这段时间,对于育种专家来说最为珍贵。这是水稻们发生爱情的时节,是它们一生中的大事。任何植物,繁衍后代都是它们生来的使命。它们拼尽全力,努力绽放,把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展示出来,雌雄结合,传花授粉。这个过程会在短短的十来天里完成。这是水稻一生当中最灿烂的时刻,最关键的事件:一种水稻的好与坏,它的喜怒哀乐,它的小性子与坏脾气,都会在这些天里得到最集中的释放。沈博士一刻都不敢懈怠。太阳最强的中午,他都在田里。稻花会在中午11点到下午2点之间集中开放。气温二十六七度。阳光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有灼痛感。但沈博士似乎毫不在意。他的面孔就是这样晒得黧黑的。在这样的太阳底下,他对着那些水稻们脉脉含情又满怀期待。表面上他表情平淡,沉默不语,身上背着军绿书包,手上拿着硬塑封面的本子——上面写着:“试验研究记载本”,间或在那本子上记录下一些什么。但也许,他的内心正卷起波澜。※※※许多美妙的想法都是沈博士在田间迸发出来的。很多有趣的细节,会在沈博士的眼中呈现。我问他,你到底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他笑了,说,就像面对一位美人,你可以观看所有的细节。此刻,他手上握着一支青色的穗子,穗子上的稻花正次第开放。我必须提前告诉你,每一个青色的水稻颖壳里,都包裹着一朵水稻的花。每一朵水稻的花,会结出一粒稻谷。水稻是自花授粉的植物,一朵花中既有雄蕊,带着花粉;也有柱头,那是它的雌性器官之一。水稻颖壳张开,也就是水稻开花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当整片稻田里的稻花开放的时候,风吹过,花粉会飞扬起来,那是如一阵青烟一样的东西。如果不细看,你甚至都察觉不到这一切。那青烟是如此薄,如此轻快,轻快得简直就像我们自己的青春。它们彼此寻觅,就像我们寻觅彼此。水稻的柱头小小的,小到甚至不到半毫米。水稻颖壳张开,花朵开放,那小小的柱头伸到了颖壳外面,以便有机会承接更多的花粉。柱头外露——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居然就是沈博士努力多年的成果。因为柱头外露,就可以接触更多的花粉,大大增加授粉成功的几率——今天开花,即便没有得到花粉,但这个柱头还留在外面,她的活力可以保持两三天。如果三天内还可以得到花粉,她依然可以结实——这对于所有植物来说都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对于杂交水稻,更是如此。水稻的祖先是野生稻,为了在漫长的历史中存活下来,它们生来练就了强大的生命力,也就是强大的生殖能力。沈博士观察过大量的野生稻,发现它们在开花的时候,几乎都是柱头外露的。但是水稻经过人类长久的驯化,这一特性有所减弱。沈博士非常注意柱头外露这个性状,用了很多时间,选出那些柱头外露的优良稻株,把它繁衍下来——柱头外露,也是水稻的基因控制的。但是,这不是黑与白的二元对立那么简单,而是有着一整套复杂的控制系统。沈博士从三千佳丽中寻找出最合适的,把它们配到一起,组合出优良的搭配,把柱头外露的特性不断提高。沈博士是从籼稻里,用笨笨的办法——不断回交,把柱头外露的性状转移到了粳稻里。沈博士常做的一件事是,让籼稻与粳稻杂交,从而吸取双方的优势特性。但是这种杂交本来就存在着天然的困难,那是被称为“生殖隔离”的巨大鸿沟。就好像是两个物种之间,即便让它们结婚,也生不出结晶来。最近几年,籼粳稻之间的杂交终于得到突破。这是无数中国的育种专家都在埋头做的事,提高稻米产量,改良稻米品质——只是,哪怕小小的柱头外露,都值得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去研究,去攻克。现在,沈博士在自己的田里,高兴地看到手中的稻穗开花了,它们无一例外柱头外露,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沈博士站在田间,在阳光下,一边与水稻对视,一边对助手说,把这株水稻的花粉抖到那一株水稻里面。这叫做“抖花粉”。沈博士他们先培育出“不育系”,就是让水稻自己不结实,然后在它开花的时候,把一枚枚的颖壳剪开,再用别的“父本”花粉抖进它的花朵中。每一个材料,都可能存在一个“绝配”。所谓“绝配”就是说,除了“你”和“我”,世上再无更合适的了。杂交水稻育种,就是为了发现那一对对“绝配”。沈博士是一个感性的人。他看水稻,是把它当作人来看的。他觉得水稻也有帅哥或美女,他觉得短圆米不好看,细长米才好看,他对水稻的研究,是为了培育更好看也更好吃的大米。沈博士想要培育出一种叫做“长粳”的品种。原来的粳米,所有都是短肥圆,只有南方的籼米是长粒形。沈博士觉得长粳漂亮,而短肥圆不好看。“好看”,“漂亮”,这从一个科学家的口中说出来,还是让我觉得有点意外。籼米不如粳米好吃,这是多数人的看法。所以,沈博士要培育长粒形的粳稻,并且在南方推广种植。“颖壳那么纤长,水稻从灌浆开始,它就可以灌得很舒服。”经过十多年的科研积累,沈博士田里所有的材料,都慢慢地带上了他自己的特征:清一色都是长粳系列。比如,长粳的香米,长粳的软米,长粳的黑米,长粳的香糯,还有很多很多,暂时都没有名字,有的只是一个一个的代号。有的时候,一个突然降临的有趣想法,会使他激动起来;有时,只是因为观察到田间的水稻突现新的状况,让他思绪飞奔。越来越多的想法,丰富了他对稻米的期许。从基础材料做起,沈博士构建了一个自己的小田园,一个自己的水稻世界。在中国水稻研究所,每一位科学家都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有的研究了三十年的抗旱水稻,有的研究一辈子的病虫害,有的一门心思研究稻田里的杂草,有的孜孜不倦于野生稻,还有的专注于水稻的基因,水稻有4万多个基因,随便哪一个基因都可以让人埋头苦干几十年。水稻专家们似乎都是如此——他们埋头走向田野,一低头,一起身,腰就弯了,头发就白了。沈博士对他一位姓张的导师印象极为深刻。张先生是国内著名的水稻育种专家。张先生年纪长了,每天最爱做的事,依然就是站在稻田里,看水稻。站定了,面对一株水稻,两个小时甚至更久,他都不挪步,一直站在稻株旁边。有时候,他边看,边绕着水稻讲故事。他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出来的故事,让助手和学生们听得耳朵起茧,连打哈欠。但老先生乐此不疲,继续讲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只是,他的目光须臾离不开水稻——仿佛水稻是他前世的情人。从前,沈博士在一旁躁动不安。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他也成了水稻的情人。几千上万种材料,全部看上一遍都要十几天。重点关注的,还要看上两遍三遍。因为你不知道哪株水稻会发生变化。之前它们给你惊喜。但是突然某天,它们又让你惊讶。或者某几株水稻之前资历平平,其貌不扬,但是某天它们让你眼前一亮。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你不能错过这些重要的瞬间。你必须综合起来看见水稻的一生,多少个轮回,从而稍显公正地对它们作出评价。※※※猛烈的太阳下,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沈博士仍然站在田间,不舍得离开。我知道,沈博士他们,这些田野上的科学家,比真正的农民待在田里的时间要多得多。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田地去打工赚钱。这是一个讲究效率的时代。网红可以一夜走红。明星可以一周成名。企业也许一年上市。创造这些神话的人,被人们广为知晓,被人们津津乐道,但还有许许多多像沈博士这样的人。他们注定只能像水稻一样默默无闻,为这个时代和这个世界做出巨大的贡献,哪怕有的人直到退休,也没有达到过任何的“辉煌”。但他们,是英雄。英雄不会一夜走红,只会因长久的风吹日晒而让脸色慢慢变黑。当我们吃着一碗米饭时,我们会不会生出敬畏之心?对我们的大自然产生爱惜之情?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的感恩?因为,从一株水稻,到一粒大米——我们是否曾想到过,有很多人,在用一生的时间,与它默默对视。相看两不厌,只因有热爱。扁担的使命袁星《人民日报》(2016年04月06日24版)一条中间上弯两端略垂的褐黄色扁担,犹如一位老得驼了背的战士,蛰伏在黯淡的角落里静静待命,未争未吵,不躲不显,冷不丁闯入视野。在乡下,扁担是游走在生活边缘的一个苦行僧。它总是在最忙碌的季节受命,日复一日在乡亲们的肩上负重修行。扁担是可以在僻静的角落里孤独地存在的,属于那种十天半月、三年五载都不发一言不懂抗议的物件。被大风刮起的沙尘蒙住脸面了,让弃逃的蜘蛛扯满蛛丝了,它依然处之淡然,忙时一颤一颤地按摩着人们双肩上肌肉的酸痛,闲时则兀自去咀嚼和丈量光阴的长短。识趣的扁担,竖起在墙角处,已经用了很多年,扁担上累出了一条裂痕。这是一条刺槐做成的扁担,中间的位置,表面滑溜如玻璃。用手轻轻一擦,抹去表层的那些浮尘,马上泛起一层薄薄的亮光。这层亮光很养眼,散发着体温,像扁担上涂的一层蜡油,是重物作用于扁担,反复摩擦肩膀得来的。一辈辈,一年年,等待在墙角的扁担,说不清是我家的第几条了。我不知道,父母不知道,恐怕连扁担自己也不知道。村庄的一切,以肩挑为主。扁担是连接重物与肩膀的一条捷径。爷爷用了几条扁担,传下来几条扁担,父母用坏了几条扁担,剩了几条扁担,还得用几条扁担,我会不会继续用扁担,这一连串的疑问,本身就是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用的时候把扁担从犄角旮旯找出来,用完了找个避雨的地方一扔,只要不烂掉,谁都不去管它。扁担在被主人的呼来喝去中,练出了宠辱不惊的能耐,给它随便选一个地方,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