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爱好者弗洛伊德的奇迹

业余爱好者弗洛伊德的奇迹2015年06月28日来源：南方都市报作者：曾园读弗洛伊德之前，听说弗洛伊德的理论尽管不一定正确，但对写作很有好处———不过至今我也没有从中得到关于写作的什么灵感(用的最好的是罗兰·巴特，他的童年没有父亲，因此“没有可杀的父亲，没有可憎恨的家庭，没有可谴责的地方，这完全是俄狄浦斯式的剥夺。”)后来了解到纳博科夫基本上认为那一派心理学家对人类心理学现象的解释都是机械而无效的。后来看法得到转变是读了布鲁姆的书，再加上弗洛伊德进入过诺贝尔文学奖竞争者的小名单，尤其是后来读过几遍他晚年写的《摩西与一神教》。众所周知，弗洛伊德是心理学家，但这本书涉及到了历史问题，比如他说摩西实际上是埃及人，这就不折不扣地属于历史问题了。所以晚年的弗洛伊德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其实是一个业余爱好者。尽管弗洛伊德的灵感来自爱德华·迈耶所著《摩西传说与利未人》一书，但他的疑心可能早就有了。这种博学的疑心病比列维-斯特劳斯来得还早。弗洛伊德认为有一种“神话概要”，在这种概要里，神话往往会强调英雄的身份是非常高贵的，但因为与父亲的不和(或其他原因)导致流落民间，英雄成年后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身份、荣耀与王国。相反，摩西的身份却是一个普通人，被埃及公主抚养大。这与神话常见结构不一致的身份导致了弗洛伊德的怀疑。这种写法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传播企图？或反之，想掩盖什么痕迹？弗洛伊德在没有多少材料的情况下施施然写道：摩西可能是埃及人。他很可能是法老之子，自己崇奉的新宗教被打击之后，干脆出走，带走犹太人作为将来的信徒。“摩西”这个名字所包含的意义也是有疑点的。“摩西”在《旧约》中被解释为“被从河水中救起的人”，这与传说相符合。但其实，按照语言学家的看法，“摩西”充其量只能解释为“外出的提水人”。除此之外，弗洛伊德学术上的依靠就没有多少了。但业余爱好者弗洛伊德就是要这么“姑妄言之”，而且，身为犹太人的弗洛伊德的这番推论对犹太人传统似乎不太尊重。弗洛伊德写此书时，正是纳粹迫害犹太人最猖獗时刻。他本人写完第一章后也被迫流亡伦敦，此书最后在伦敦完成。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要证明一位被其民族赞誉为最伟大儿子之一的人其实并非该民族的成员，这的确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当证明者本人也是这个民族的成员更是如此。然而，任何维护所谓民族利益的考虑都不能使我将真理置于不顾。”而且，还是在证据不多的情况下。谁都羡慕犹太人所掌握的财富和智慧，但没有哪个民族像犹太人那样热忱地保留传统，同时以其他民族梦想不到的苛刻打量自己的传统。很多国内学者的牵强劲恐怕不下于弗洛伊德，但缺乏他的自知。他一再摊手，亮明自己缺乏材料的窘境，一再地恳请读者听他讲下去看看，只要读者屈尊纡贵地“接受摩西是一个高贵的埃及人的结论，非常深远和有趣的前景就会展现出来。”人们可能会接受陈寅恪“国可亡，而史不可灭”的观点，但弗洛伊德的请求在多数情况下估计很难得到认可。从纯粹的学术角度主张衍生者的正当性，同道者还是有的，我们会发现，国内比如陈寅恪先生的《论桃花源记旁证》，就是这么一个假设架在假设上的推论。弗洛伊德这种业余爱好者的坚定态度，当然不会被长期研究业余理论的萨义德放过。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的第四章的名字就叫做《专业人士与业余者》，他还写过一本书，名叫《弗洛伊德与非欧裔》，谈的就是弗洛伊德的这本书。萨义德去维也纳弗洛伊德博物馆演讲之前，大概是为了体现自己具有不亚于弗洛伊德的勇气，萨义德在黎巴嫩边界向以色列士兵投掷石块，在我看来这其实是对身着高级西装的福柯向警察扔石头的模仿，美国法官理查德·波斯纳评论道：“萨义德没有冒险，以色列士兵并不会向他开枪还击。”因此，维也纳弗洛伊德博物馆取消了萨义德预定的演讲活动，伦敦弗洛伊德博物馆邀请萨义德发表那场演说。这场演说的记录就是《弗洛伊德与非欧裔》。无独有偶，这本书也是萨义德的最后一本书。无论如何，历史重新演绎了一遍。真正值得一提的是德国学者彼德·斯洛特戴克写过一本书叫做《埃及人德里达》，他将摩西与德里达类比，他们两者都从边缘走向了中心。此书受《摩西与一神教》启发，本身也具有很大启发性。比如说，他认为弗洛伊德详尽说明的一个观点被德里达形式化了：成为犹太人的方式是以某种方式表达出了埃及。我们可以将《摩西与一神教》看作是对精神分析的最后一次自我修正。斯洛特戴克认为弗洛伊德最后这本书带给我们的信息是：最终不是无意识决定了人的命运，真正关键的是那个隐藏了主导意图起源的匿名者。彼德·斯洛特戴克曾经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专栏作家，后来才成为教授。这也是个业余爱好者。据弗洛伊德介绍，摩西从埃及带走的宗教名叫阿顿教，后来转变成了犹太教。现在考古发现，在阿马尔奈所出土的铭文当中的《阿顿颂词》的内容与描述方式，与流传至今的《旧约》诗篇第104节十分相近。这引起许多学者将阿顿教与早期犹太教的联系，作出许多可能的假设。我觉得，这些学者显然是太客气了，读过诗篇这部分的人应该知道，这部分讲的是上帝创世。说不定，《创世纪》就是根据这些诗句写出来的。这也就是说，业余爱好者弗洛伊德，在最后一本、最大胆的著作里的假设，有可能变成真实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