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放]春节习俗与岁时通过仪式[摘要]春节作为中国的传统大节,由若干民俗环节构成。贯穿春节民俗事象背后的是民众的时间意识,人们将春节视作新旧转换的时间过程。范.根纳普的通过仪式理论认为人生仪礼与时间通过仪式都由分离、阈限与聚合三部分构成,人们在经历了这样的过关仪式后,就实现了新旧不同性质的转化。我们以此理论具体分析中国年节通过仪式的诸种表现,从年节节俗进程中,我们总结出年节通过仪式的三大类别:岁末时空净化仪式,过年与阈限期间的仪式,迎接新年仪式。由于中国历史文化的特性,中国人年节通过仪式具有有以下三个特性:(1)人与自然共同经历的通过仪式,认为在年节中人与万物一道经历时间的新旧更替过程;(2)家族集体经历通过仪式,中国人在时间过渡仪式中重视家族家庭集体的力量,体现了中国人特有家庭伦理意识;(3)世俗与神圣交融的仪式情境。在年节通过仪式中,人们没有进入所谓纯粹的神圣境界,人们将世俗生活与神圣仪式融而为一,这也是不尚玄虚的中国文化特性所决定的。[关键词]春节;阈限;通过仪式[中图分类号][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0209(2006)06-0000-00春节是中国第一传统大节,现今的春节在过去叫大年或年节。年节是一个时间过程,它包含旧年岁末与新年年初这两个前后衔接的时间段落。岁除与新年构成中国年节的整体。本文围绕着传统中国年节习俗,探讨中国人的时间通过仪式及其背后的时间观念。一、春节习俗概要年作为传统大节,节俗十分丰富。如果从腊八开始,年节以吃为开端,俗话说:“报信的腊八粥”。腊八的吃与古代腊日祭祀有关。腊日的时间在冬至后的第三个戌日,在大寒时节。腊八过后是小年,小年在北方是腊月二十三,南方大多在腊月二十四。小年作为进入大年最后阶段的起点,受到人们的重视,如果说腊八是报信儿的,那么小年是大年的开场锣鼓。小年的民俗就是祭祀灶神,送灶神上天。接着几天是清洁居室,沐浴更衣,置办年货,准备年节食品,装饰门庭。大年除夕,是年节高潮,有社区的群体驱傩仪式,家人团聚,关门吃团年饭,放鞭炮,点旺火,禁忌说不吉利的话等。大年初一,人们清晨放鞭,开门迎年。祭拜祖宗,然后给尊长亲友拜年。正月十五闹元宵,是大年的压轴戏,人们以敲鼓、观灯、社火表演、走桥等形式度过元宵。元宵当然少不了吃,元宵汤圆是元宵节的美味佳肴,苏州人称元宵汤圆为“上灯圆子”。二、年节通过仪式大年来源于古代的腊日,腊日的本义是年终大祭。在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古老农业传统的国度里,人们对自然季节的变化十分关注,天时成为人时的重要依据与指南。因此历年虽然以月度为基础,但强调历年的终始与四季流转的节律合拍,在阴阳合历的历法中,通过置闰的方式,实现一年与四季的协调,因此历法时间与自然时序大体一致。大年位于岁末年初,同时也总是在冬末春初,太阳年历法时间与自然时序的过渡大体在同一时间段落中发生,因此年节习俗中的时间过渡仪式与时间转换习俗特别突出。中国年节过渡仪式关注的是个人与家庭在时间通过中的安全与未来。年节通过仪式归结起来有如下三大内容:(一)岁末时空净化仪式中国人理解世界的图式是阴阳五行,在阴阳五行的观念中,一年四季都被编入阴阳二气的消长与五行的生克动态变化系统之中,岁末年终,正是阳气微弱,阴气高扬的时节,同时也是新的充满生机的季节的孕育时节,以范.根纳普(ArnoldvanGennep)的通过仪礼(ritesdepassage)的理论来说,这时正处在过渡的边缘阶段。[1](P1-15)正因为是过渡的边缘,因此,人们利用年节的庆典仪式以帮助人们通过这一特定的时空“阈限”(liminality),以重新回到正常的自然与社会秩序之中,赢得新的未来[1]。在年节通过仪式中,时空的净化仪式特别突出,主要表现在驱傩、扫尘仪式上。1.驱傩仪式傩是中国古代社会的重要岁时净化仪式,它在季节转换时节举行。傩在古代又称逐除,是驱逐性巫教仪式。傩的举行有特定的时空范围,在时间上是以季节转换为关节点,在空间上以人们居住场所为中心。傩的中心意义在于保证人们在时节过渡变化中的身心安全。在具有原始信仰的人们心目中,四季的流转不是自然发生的,而是由一种神秘的力量发生着作用,它可以延迟或阻滞时季变化,为了保证季节转换的顺利,人们就要举行特定的人文仪式,以实现这一目的。人们在特定时间的危机意识,事实上是来自人们对季节气候变化对人生影响的身心感受。特别是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季节气候直接制约着人们的衣食之源。人们对时令季节变化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每到时季转换的关口,人们从内心中发出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担心与焦虑,这种忧虑必然要从言语动作中表现出来,在具有巫术信仰的时代,人们期望依靠自身的群体力量实现对自然时间的支配,久而久之,就逐渐形成了特定的季节通过仪式。傩就是古代标准的季节过渡仪式。古代的傩春秋冬三季举行,最重要的是年终大傩,《礼记·月令》记载季冬之月,“命有司大难(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2]。大傩的目的是驱逐岁暮阴寒之气,《月令章句》曰:“日行北方之宿,北方大阴恐为所抑,故命有司大傩,所以扶阳抑阴也。”卢植《礼记》注云:“所以逐衰而迎新”。[3]大傩是为了逐除冬寒的阴气、衰气,为新春阳之气的到来准备时空基础。由此可见,大傩是年终遍及朝野逐衰迎新的时空净化仪式。古代信仰中,岁暮的寒气是衰颓之气,也是恶气,为了说明岁暮寒气的危害,人们将其幻化为疫鬼形象。汉代就有关于疫鬼的传说,《汉旧仪》:“颛顼氏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一居江水,是为虐鬼;一居若水,是为罔两蜮鬼;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4]传说驱傩就是驱赶疫鬼。举行傩仪时,人们逐家逐村驱赶。驱傩人头戴假面,这种假面在周代为熊皮制作,所谓“黄金四目”。掌管驱傩的职官为方相氏,《周礼·夏官》“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2](P2493)。这是朝廷傩仪,先秦民间同样有驱傩仪式,《论语》“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3](P105)汉代继承周朝古礼将大傩定为官方礼仪,时间在腊岁前一日,“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4](P3127)朝廷举行的傩仪规模浩大,选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一百二十个侲子(童子),头裹红色头巾,手拿长柄摇鼓。方相氏打扮如周朝,黄金四目,执戈扬盾等,还有十二个身披毛皮,头上有角的神兽。预备在宫禁之中,驱逐恶鬼。在夜漏上水的时刻,朝臣皆头裹红巾,在殿阶守卫。皇帝驾御前殿,黄门令奏曰:“侲子备,请逐疫。”于是中黄门倡,侲子和,高唱十二神灵之歌,请甲作、雄伯、腾简、穷奇等十二神驱除鬼魅、凶邪、恶兽、蛊毒,“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女不急去,后者为粮!”方相氏与十二神兽舞蹈、喧呼,在宫廷遍地搜寻三遍,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骑兵卫士传火炬出宫,然后由城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炬,将之抛入洛水之中。然后在门上设桃木偶、郁垒像,苇索,以作避邪的门禁[4](P3127-3128)。在鬼邪逐出之后,人门重视门禁,以防止鬼邪对已经净化了的时空的侵害与污染。门禁的意义在中国民俗中一直传承。汉代民间傩仪,虽然没有宫廷气派,其假面舞蹈驱赶的仪式大体一致。如东汉高诱所说:“(大傩)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是也。”[5](P617)南朝时期延续岁末驱傩仪式,但从形式与时间上有了变化,腊日已经不是岁末之日,而是在十二月八日。《荆楚岁时记》:“十二月八日为腊日。谚语:‘腊鼓鸣,春草生。’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6](P116)这时的逐疫的魔力面具与新近传入的佛教有关。并且这时已经有了戏剧化的成分,假面称为戏头。南朝梁人曹景宗嗜酒好玩,“腊月于宅中使人作邪呼逐除,遍往人家乞酒食。”曹将驱傩看成一种游戏,结果有军人乘机骚扰民间[7](P181)。可见南朝的驱傩已经有了游戏娱乐的成分。由严肃的仪式到游戏的仪式,这一变化有着深刻的历史意义,它标志着古代岁时通过仪式开始向节庆方向发展,是信仰成分减弱的生动说明。但在隋唐时期,因为北部中国文化传统的关系,秦汉以来的传统岁时月令观念一度复兴,唐朝依然有严肃的驱傩仪式,岁末宫廷与都城均行大傩仪式,王建《宫词》诗曰:“金吾除夜进傩名,画裤朱衣四队行,院院烧灯如白日,沈香火底坐吹笙。”[8](P763)描写的就事这一情形。唐人以雄鸡为牺牲,在宫门与城的四门举行磔牲仪式。在州县也有不同规格的驱傩仪式,唐《开元礼》规定,驱傩当天由官员或主持人将驱傩队伍引导入官衙,然后举行驱逐禳祝仪式。《乐府杂录》同样记载官傩的情形,“用方相四人,戴冠及面具,黄金为四目,衣熊裘,执戈扬盾,口作‘傩傩’之声,以除逐也。”[9](P3)民间傩的情况与官方有所差异,据晚唐的《秦中岁时记》记载,长安“岁除日逐傩,皆作鬼神之状,内二老人傩翁傩母。”[5]傩公傩母的出现,是唐代傩仪世俗化的表现。宋代傩仪官民差异更为明显,在北宋东京宫廷每年除日,要呈大傩仪,值班官员戴假面,穿绣花色衣,有人专门装扮将军、门神、判官、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有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弯,谓之‘埋祟’而罢。”[10](P70)宫廷傩仪规模巨大,明显有铺排、表演色彩,与汉唐驱傩的气氛有所不同。南宋临安城中除夕夜驱傩与北宋类似,“自禁中动鼓吹,驱祟出东华门外”,然后“埋祟而散”。[11](P46)但有一个新记载,就是“呈女童驱傩,装六丁、六甲之类”。[12](P51)女童充当驱傩的角色,这在前代是不可想象的,其中隐含的意义值得深思。民间更是继承了南朝传统,驱傩行乞,成为岁暮的特殊风俗。进入腊月,“即有贫者三数人为一火,装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打夜胡’,亦驱祟之道也。”[10](P69)民间驱傩仪式在城市变成了贫民谋生的方式。虽然如此,它还是担当着岁末驱邪逐疫的义务。元代继续岁末驱邪仪式,但带有蒙古民族色彩。宫廷岁末驱邪活动,由西域巫师主持,年近除日,在宫中大明殿牌下,供奉羊、马、牛、酒等,数位巫师持鼓念咒,“两人牵手巾,一人以水置其中,谓之洒净。”然后将祭肉置桶中,二人抬出殿前,一人执黑旗于前,出红墙门外,绕旋各宫,从隆福宫、兴圣宫出,“驰马击鼓举铙奔走,出顺承门外二里许,将所致桶中肉抛撒以济人,谓之驱邪。”[6]元人同样采用奔走驱赶疫邪出门的方式,与宋代不同的是,它用的是西域巫师,并且没有沿用传统的埋祟方式,将祭肉抛给众人,这种做法是古代驱傩仪式的新变化。京师百姓每岁除日的行傩,称为逐除,较宋代规模更大,“结党连群,通夜达晓,家至门到,责其送迎”。俗称为“野雩戏”,或“野胡”[13](P614)这时驱邪带有一定的强制性。明朝岁末宫廷已经不行驱傩仪式,民间也较少驱傩表演,明人谢肇淛说:“今即民间亦无此戏,但画钟馗与燃爆竹耳”。[14](P30)当然这是就多数地区而言,事实上在部分地区还存在驱傩的仪式,明代湖南常德,“岁将尽数日,乡村多用巫师,朱裳鬼面,锣鼓喧舞竟夜,名曰‘还傩’”。[7]有的地方沿袭宋代城市风习,驱傩向傩戏舞蹈方向发展。杭州“十二月二十四日,谓之交年,民间祀灶,以胶牙饧、糯米花糖、豆粉团为献。丐者涂抹变形,装成鬼判,叫跳驱傩,索乞利物。”[15](363)杭州的驱傩还保存了宋代遗风,虽然装扮鬼判的是乞丐,但还是认真进行的驱傩仪式。而在金陵,人们将驱傩仪式变成“打春”小戏,“金陵春前一月,沿街鸣锣,跳唱乞米,名打春。”[16](P22)据说明太祖很喜欢,让翰林撰词,让城里人也唱,名为“村田乐”。由驱傩变成打春,不仅是名称的变化,它表明人们对年终岁末的时空净化仪式性质理解发生变化,人们减少了对疫邪的恐惧,更多地强调了岁末仪式的戏谑与娱乐。清代苏州将驱傩仪式变成与祭灶相关的仪式,称为跳灶王,“腊月丐户装钟馗、灶神到人家乞钱米,自朔日至廿四日止名跳灶王。”[17](P184)人们以化妆表演娱乐灶神。直到现在,民间部分地区仍有岁末以此形式进行乞讨的。古代庄严盛大的驱傩仪式,在后代怎样演变成街头乞讨形式。主持与参与傩仪驱邪赶鬼的武士、巫师又怎样被乞丐所取代,他们在岁末时空净化仪式中发生何种作用,这些是我们应该思考的。我觉得由岁末除日朝野上下傩仪变成腊月村落、街市乞丐的傩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