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点素心作者:黎武静来源:《羊城晚报》2013年2月3日偶然地,被一张照片震撼。拍片现场,红墙青瓦,演员在拍片之余执一支毛笔,捧一瓶水,就这样,在墙上笔走龙蛇,行云流水。是什么让人感动,在这短暂的瞬间?想起两个字:素心。“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15年前,年少的我读到这样的句子,只觉得漂亮,却未必懂得,但是现在突然觉得有一点懂了。纪晓岚的老师曾撰一联: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想想,不过一念之间。当野心只为白云留,花开花落,山中红萼。世味有浓淡,素心无嗔喜。济慈写诗时常写在纸片上,事后夹在书里做书签,或者随手扔在一边。1818年的春天,夜莺在他的屋外放歌。清早,他从餐桌边拖过一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的草坪上,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写着。写完却将纸片塞到书架里了事。查尔斯将纸片拣出来,细细誊出,这就是济慈的《夜莺颂》。济慈写给自己的墓志铭: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卡夫卡的遗嘱:最亲爱的马克斯,我最后的请求是,我的遗物里,凡属日记本、手稿、来往信件、各种草稿等等,请勿阅读,并一点不剩地全部予以焚毁……这是一个被米兰•昆德拉称为“被背叛的遗嘱”,他的朋友将这些整理出版,于是文学史上注定要留下卡夫卡的璀璨光芒。风行水上,原来只是路过。那些不朽的传奇,在诞生的一刻,并不是为了流传。弘一法师今宵别梦寒梁衡这个深秋的黄昏,当我们来到白马寺,人迹已是萧然。寺内显得清静而空旷,我们几人散漫行走其间,很自然地便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由佛教东传谈到得道高僧,其中一位女编辑和我谈起了弘一,并用她柔和的音色浅唱了几句《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此时,风掠过,白马寺塔檐上的风铃咣当作响,穿透血红的残阳,余音在紫气缭绕的寺院上空萦回。寺院的风铃与其他风铃所不同的感觉是显而易见的,既不小巧又不悦人,那种金属的音质本身就是一种感召,一种意象,尤其在这样一个深秋薄暮之际,令人听罢真有必要转过头来,把中断了几年的弘一书道研究接着做下去。只是,按弘一之说:“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那好,就先走进弘一吧!说真的,对于弘一,我一直认为是个谜。我自己是没有能力进入那个已经逝去的心灵世界中去的,如今只能凭借他的遗墨,凭借他的亲朋故旧回忆甚至民间传说来复活此人。幸好,他所行未远,不至于雪泥鸿爪稍纵即逝。尤其是我的家离他圆寂的开元寺仅百步之遥,这些年又看了不少他的墨迹,便多少有些亲和的可能。不过怎么说,弘一对于生活在现实又忙乱的人来说,在精神方面,已经相隔一道厚厚的屏障了。未出家时,我们称他李叔同,出家后则敬称弘一法师,出家前后的肉身属同一种物质,只是精神、灵魂已经异化。家世浙西望族,生于天津,年轻又有才气的李叔同,那时多么令人歆羡啊。这一点他自己也深有感受,并不失时机地在这人生舞台上充分表现。翩翩裘马,进出名场,红氍毹上,舞袖歌弦,什么都要露一手。演戏,绘画,书法,篆刻,音乐,没有不上手的。这时的他的确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底子缎带扎着裤管,眉宇间尽显英俊洒脱之气,一举手一投足,称得上潇洒倜傥,光彩照人。可是曾几何时,收拾铅华,摒却丝竹,在我脑海中印下的,却是清癯枯瘦,古貌古心,一副古之高僧薪火绵延的零余者形象了。人生真的是一出戏。岁月的长风卷走了他青春的容颜,转瞬间留下平淡和寂寥。李叔同的出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我先后披阅了诸家之说,有与李叔同过从甚密的夏丏尊、丰子恺,有他的高足广洽法师,更多的还有文人们从不同层面、角度的阐释,可惜没有一说能够让我感到若合符契。我只能说:此谜无解。就是让弘一本人来解,也是无从解开人生的重重绳扣的。这么一来,我对诸说都不感兴趣,有时看到学人在争论这一话题,内心还感到腻歪。人生是能够穷尽的么?没有穷尽。再说人生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的轨道可循,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说话间就成另一种模样了。至于无序、无规律可循,超常规的状态是经常有的。苏东坡当年说过人生如梦,梦就是无常。再说,人生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形而上状态,如精神、禀赋、情怀、缘分,真正是无法规划,无从定量。也许世间什么都可能一样,但是人2和人,的确无从一样,这也就使人感到云谲波诡,无可究诘了。李叔同终于在很突然的情况下断绝尘念出家了。说是因为缘也罢,宿命也罢,从滚滚红尘中义无反顾地遁入空门,李叔同消失了,弘一诞生了。我几次听到文人为他这种质变而嗟叹,以为文坛艺苑少了一个大才子,这损失无可弥补,又看到有人为佛门庆幸,说是得一高僧。我弄不清楚这幸与不幸的标准何在。再说,人生的转变能用幸与不幸二极如此简单地裁定么?显然是文人的偏爱和多情所致。大千世界,行当万千,彼此消长、互为涨落是很正常的。命数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衡量的标准,只是过程耳。李叔同向弘一转化,高深一点说是一种生命向度的选择。选择是相对于不选择而言的。选择可以有理有据,也可以无理无据,世事无常,什么都有可能变。通俗一点说是“换一种活法”,这没有什么不正常。你想想,在当今社会巨变的时空里,比李叔同骤变弘一更令人拍案惊奇的事还少么?只不过在当时,李叔同的转变太突兀和惹眼一些罢了。对于人生方向的选择,我钦佩的是他对于自我的负责。生命本来无所谓意义,精神也无所谓高尚鄙俗,总是在追求一个目标的时候方显出它的成色来。弘一成为人们景仰的高僧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过了相当长的修炼过程,其中包含没完没了的闭关治律、禁语、静修、写经,包含几十年清汤寡味的茹素生活,包含那个时代凄风苦雨带来的重创。晨钟暮鼓、古诗清梦,彻底地磨洗了一个人的灵魂。弘一的伟大在于他的平常。记得孔夫子曾让弟子广开言路“盍各言尔志”,足见志向各有不同。不同道不足语怪,问题在于能够不改初衷执著而行。今日的佛门,已不再是弘一时代的清冷静寂,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本是清净地,如今游客如织,门票上扬,新时代的思维培养了与之相适应的佛门弟子和佛家行为,这已毋庸赘言。尽管如此,假使我们身边的某一位亲人或好友突然出家当了和尚,恐怕在很长一段时日里,要成为嘴边的话题反复提及。无论怎么看,出家总是与常人常情相悖的事,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呀!而选择其他行当,大抵不会如此令人不解,这真是一条非常之路。严复当年就坦白地说过:“男儿生不取将相,身后泯泯谁当评。”这种风气似乎愈演愈烈了。这种人生选择与出家无异,纯属一己之追求,关键在于能否一以贯之。许多失败者往往是在追求的过程中入而不入,离而不离,如三月柳絮飘浮在空中,结果一无所成。弘一的成功在于他把复杂繁缛的人生问题简化了,他出家后的精神追求,竟是如此简单平常的承诺:当和尚就要像个和尚的样子。听起来素朴之至,做起来尤其难。你耐得住寂寞枯索么?你吃得起清苦寡淡么?我不由得想起我做客台湾佛光山寺,餐餐素食,菜肴虽远远丰盛于平常僧人,可二日下来已是满腹亏空,只得下山寻荤解馋。这种佛门生活弘一一过就是二十余年,甘之如饴,有滋有味。就我想来,弘一不是佛,也离佛境界未远了。我是从书法艺术这个视角扯开一个口子接近弘一的世界的。我自知难以深入,却可以窥探一些超然气象。李叔同时代,他那浑身充盈张扬的脾性,使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天发神谶碑》《张猛龙碑》《龙门四品》这类棱角锐利、转折刚硬的碑版。就说临写《天发神谶碑》吧,学此碑的人极少,缘由是品相不美,如折古刀,如断金钗,通篇峥嵘拗峭,火气极盛矣。李叔同偏好这一类风姿,临写得锋芒毕露,利刃森然,简直是他的心性最如实的写照。入空门后,弘一的书风渐渐地转化了,外在的锋芒逐渐剥蚀,而内在的蕴藉、蓄涵却在不断地增长,以至于精光四溢,恬淡浑穆。我曾经认为纵笔挥洒有自己的一整套运动机制,并无涉“字如其人”,但在弘一身上,我不能自圆其说了。他立意要当翩翩公子时,字便是公子字;立意要当和尚,当年笔墨中的盎然生气,遂成《广陵散》,氤氲通篇则是空门韵致了。弘一属清逸之人,书风也必然归属逸品。其书作品性之静,品格之淡,造型之松,点线之敛,都是常人不想为也不堪为的。我遍翻书本,委实理不清弘一时代以何种古典碑帖为范,最后只能归于他按自己的心机纵笔,不再与古碑古帖纠缠瓜葛了。凭心任性,无以为范,也就处处为范,广采博收。放开了也好。人渐清癯,字型也见枯瘦修长;人渐超然,字型也见清空悠然;与世无争,字态也日见淡泊和善。我是在三十岁后才向弘一的书法行注目礼的,在此之前,它一直无法进入我的视界里。它的审美特征缺乏普泛性,很狭窄。更多的人将一扫而过,视而不见。弘一的书法是不可学也不堪学的。只是心平气和时,一炷香,一壶茶,细细咀嚼,可以咀嚼出人间世态。这种纯乎内心的笔墨情趣,千百年都是至味。弘一无法成为时代的歌手,而李叔同有些可能,像他填写的《满江红》是那么的慷慨澎湃:“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就是放入沉郁的南宋词中也毫不逊色。出家后尽管他“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说得很艺术,却无法成为时3代的高头讲章。同样,弘一的超然书风也无法成为书道主流,只是边缘的一掬清泉而已。这也注定了弘一一脉书风延续绝少。人们无法从他的笔墨里感受到视觉的盛宴,总是那么一汪秋水,没有大动作。不过,我乐于相信随着时代发展的喧沸和昂扬,弘一书风将从另一个方面,成为人们精神的栖泊之地,用它那纤尘不染、清远无杂的情调来给人们以心灵的补偿。弘一在他书法上表现了一个相当高明的构想,即简约,似无技巧可言,却是最高超的技巧,完全是不动声色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读过古人的“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吧,会对如此简约的文字组合不可思议,又会为其中韵味拍案叫绝,弘一的书法也是如此。大凡我看到有人临摹弘一书法,就以为徒费年月。不是么,弘一的情怀我们都不能达其万一,连吃二日素食都承受不了的俗人,又有多大可能得到弘一的艺术真谛?仅得皮毛之相,这又何苦。也许有人说,弘一偏于一隅的呼吸吐纳毕竟与时代有些隔膜。是的,和尚就是和尚,和尚不是斗士,用斗士的行为来要求和尚,真有些圆榫对方孔的幽默了。在相隔整整六十年的历史距离后,我们发现了,一腔衷曲满腹真情投入的意义,并不因时变而陈旧。正是对世间万物万事都看淡了的人,才有可能对于一种追求始终不辍,由此更见真挚动人。有人从佛门归来,对我说了一通生活是何等的重复和无味,似乎人间乐趣全无。就我的体验,如果指今日佛门可能不妥,而当年弘一的物质生活大概如此这般。从李叔同到弘一,这种转变是付出代价的,以至于无论从何处观之,既可悲又可喜。佛学,与其说是宗教之一种,莫若说是生活哲学之一种,浸淫久了,不仅形容异于常人,灵魂也是别一种。弘一有一次到学生丰子恺家,丰子恺搬出一张旧藤椅请老师坐。弘一不忙着坐下,而是先把藤椅轻轻摇晃了几下,方才缓缓入座。丰子恺有些纳闷,不知个中缘由。而后一次又是如此。丰子恺便问为何这般,弘一徐徐地说:你的藤椅旧了,易生虫子,如就这样坐下去,必坏了它们性命,故摇动以示它们留意。呜呼!弘一的言行、思维,已寓于至大至深、至细至微了。这样的境界,何敢赞一辞。以无渣滓之心领悟宇宙生命之一切,甚至怜爱细若蚊蚋的生命。前尘影事,长山远水,至今撩起,仍令人不胜遥想。这种功德,在于出家后弘一的不弃不执。目标是明确了,过程却需慢慢地茹涵、吟味、消解。长夜漫漫,木鱼笃笃,青灯黄卷,芒鞋布衲,这对于只有三十七岁的年轻人来说,着实是一种艰难的精神苦旅。从个人生命的意义上说,很是需要保守一方心灵的净地的,惟此,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随波逐流、朝秦暮楚地改变自己的情怀,却只能丧失了。《论语》中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狂与狷是两码事。狂者常执非常之情意,凡事激进而求速决;狷者多持平常心,有所为有所不为。弘一不能算是狂者,却可算是狷者。在“兼济”与“独善”二极中,他选择了独善,漫漫长夜自磋磨,本身就是对自我的一种忠诚和责任。如今的红尘中人,专一事而尽心性者并不太多。更多的如鼓上蚤,今日治学,明日下海;什么时候才高谈修身养性,转眼倚红偎翠任五色迷目七音乱耳了。这使有良知者谈起弘一,总生出羞愧神色。出家前,他是何等地喜爱名场征逐啊,可后来,据我翻检他的年表,就有多处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