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治学之道C·赖特·米尔斯(著)在一个认为自己秉承着古典传统的社会科学家眼里,社会科学是一种治学的实践。研究实质性问题的学者,像很多人一样,很快就对讨论琐屑空泛的方法与理论失去了耐心,感到厌倦。太多的讨论又使他自己的研究难以稳步展开。这种经历使他相信,与其让一个从未作出任何重大研究成果的专家提出一堆研究法则,还不如请一位从事实际研究的学生对自己的工作过程作一番描述。仅仅通过经验丰富的思想家交换各自实际研究方法的谈话,就足以使初学者体会到内涵丰富的方法和理论。有鉴于此,我认为,稍详细地谈谈我的治学不无益处。这当然只是个人的陈述,但我希望读者,特别是刚刚独立研究的读者,――能将它们和自己的经验相印证,使其更少个人的色彩。一我想最好还是先提醒初学者的是,在你们所加入的学术共同体中,那些最有名望的思想家并不把研究工作与日常生活相割裂。他们舍不得冷落任何一方面,以至于不能容这样的分割,并且要力图使两者相得益彰。当然,这样的分割在一般人中已成流行之。我想,这大概是由于他们所从事的研究工作空洞无物吧。但你会发现,作为学者,你有特别的机会来设计一种生活方式,它将促成良好的研究习惯。选择做一名学者,既是选择了职业,同时也是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是否认识到这一点,在努力使治学臻于完美的历程中,治学者也塑造了自我;为了挖掘潜力,抓住任何邂逅相遇的机会,他陶冶成了以优秀的研究者必备的多种素质为核心的品格。我的意思是,你必须在学术工作中融入个人的生活体验:持续不断地审视它,解释它。从这个意义上说,治学之道就是你的核心,并且在你可能从事的每一项学术成果中纳入个人的体验。说你能获取经验,首先意味着往日的体验参与并且影响着现在的体验,进而影响到对未来经验的获取。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家,你必须控制这相当微妙的交互影响,捕捉你所体验到的东西,然后整理得条理分明:只有如此,你才有希望利用它们来引导、检验你的思考,并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训练成治学有方的学者。但需要怎么做呢?有一个好方法:你务必建立一个学术档案,用社会学家的话说,即记日记。许多富有创新精神的著作者笃行于此;而社会学家需要进行系统的思考,也得如此。在我即将论及的这个学术档案中,个人体验和学术活动相辅相成,进行中的与尚在计划的研究也密切结合。在这个学术档案中,你作为治学者,要尝试将正在从事的学术研究与同时产生的个人体验协调起来。在这里,你不要惮于运用体验,并与正在从事的各种研究直接联系。学术档案将有助于缓解重复工作的乏味,同时使你免受劳心费神之苦。它还能激发你捕捉边缘思想:异彩纷呈的思想,要么是日常生活的副产品,要么是无意间听到的街谈巷议的片段,甚或就是梦中所得。这些思想一旦被记录下来,就不只会给更直接的体验添些思想意义,还可能激发出更为系统的思考。你将经常发现,那些卓有成就的思想家是如何审慎地对待他们的思想,密切地关注它们的发展,并组织起自己的体验。对于哪怕是最微末的体验,他们也敝帚自珍,因为现代人在一生中获得的个人体验是如此之少,而作为原创性学术研究工作的源泉,这些体验又显得如此重要。我渐渐认识到,能够信任自己的体验同时又不盲从,这是一位成熟的治学者的标志。这种富于弹性的自信心对于任何思想追求中的创新都是必需的。而学术档案就是使你能够资以发展和维护自信心的一种方式。通过设立内容丰富的学术档案,并由此养成自省的习惯,你将学会如何保持内在精神世界的清醒。无论何时,当你对某些事件或思想深有感触,务必不要让它们从脑海中溜走,相反,你要梳理它们,把它们归入你的学术档案,并在这个过程中抽取它们的含义,让自己看看这些感触和念头究竟是多么愚不可及,还是如何可以被阐述为令人获益匪浅的东西。建立学术档案同样可以使你养成练笔的习惯。若要保持娴熟的写作技巧,至少要每个星期都写些文字。在充实学术档案的过程中,你便能练习写作,据说这样便可以提高表达能力。维护和更新一个学术档案,就是把握住了自己的体验。对于一位社会科学家来说,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仅仅在为了某个研究项目或课题而申请经费时,才感到有必要制定计划。大多数计划被制定出来,或至少是有些详细的书面文字,仅仅是为了申请到资金。无论这种计划的制定过程多么合乎标准,我认为都是非常糟糕的: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十足的推销术,并且,一般说来很有可能煞费苦心地炮制出虚张声势的文章来;课题也许被展示出来,并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被加以随意解释;所谓课题,纯属虚构而已,目标只是为了某种稳秘的意图获取资金,――却不论这个意图连同上报的研究项目有无价值。一位从事实践的社会科学家应当定期回顾我的问题与计划的进展。一名刚刚从事独立研究的年轻人也应当考虑这个问题,但人们不要期望他――而他也不要自我期许――在这个问题上能有多么深人的进展,并且一定不要固守任何一项计划。他所能做的就是列出论题。无论论题大小,它往往不幸成为他预想中的独立从事的首项研究。只有在你的研究工作进行到一半或三分之一的时候,这样的回顾才可能颇见收获,乃至引起别人的兴趣。每一位在自己的研究中得心应手的社会科学家都应当随时拥有很多计划,即有许多想法,问题通常只是他事实上、而且应该选择其中的哪一个作为下一个研究的题目。他应当给自己的主要日程专门设立一个简明的学术档案,这个学术档案仅依据自己――或许包括与朋友之间的讨论――而进行记录和修改。他应当经常地,并且也在清闲的时候,认真而有针对性地回顾这些记录。对于保持你的学术事业目标明朗,驾驭自如,诸如此类的步骤是必不可少的方法之一。我认为在从事研究的社会科学家之中,对我的问题的进展的评价进行不拘形式的交流,是确凿判定社会科学领域中主导问题的惟一基础。在任何自由的学术共同体中,不大可能甚至肯定不存在铁板一块的问题系列。如果一个学术团体气氛活跃,成果卓著,那么必然存在着可供个人之间探讨未来研究的学术空间。这种空间包括问题、方法和理论三个方面――它应当源自研究者的工作并重新引人研究当中去;研究的进展决定了它们的内容,而在一定程度上,它们又引导着研究的进展。专业协会正是因此才有它存在的学术上的理由,也才因此需要设立一个学术档案。在你学术档案中的各类主题下,包含着个人观点、评论、摘录、书目和课题概要。依我所见,这虽然只是一个随意的习惯问题,但我认为你会发现,把所有这些条目根据研究项目,分类整理为包含各个分支的主学术档案将会更好。当然,主题会有变化,有时变化还会十分频繁。比如,当一名学生准备预考、写作论文,同时还要完成学期论文,那么,他的学术档案就会按照这三个方面进行编排,但经过一年左右的研究生学习后,你将重组所有学术档案以便和你的学位论文所包含的主要研究项目挂钩。于是,当你不断推进研究之时,便会发现没有哪个研究项目曾占据过全部学术档案,或者你建立主要分类,据以安排学术档案。事实上,使用学术档案,会使你用以思考的分类不断扩大。这些分类不断变化,一部分会被剔除,另外一些又加人进来,这一过程可以看作是你的学术研究深入拓展的标记。最终所有学术档案会按照几个大的研究题目进行编排,在几个大题目之下,又有许多年复一年不断改变的小题目。所有这些都包含着要做笔记。你必须养成对读到的每一本有价值的书做大量笔记的习惯――当然,我必须承认,一本毫无价值的书远不如由自己思考而得到的东西多。把读他人著作而获得的体验,或自己的生活体验转化到学术领域时,第一步就是赋之以框架。仅仅对一则体验命名就常常需要你作进一步的解释;同时,就一本书作笔记能够激励你思考。自然,这对你理解此书大有助益。你的笔记或许同我的一样实际上不外乎两类:在阅读那些最重要的书时,力图把握作者论证的结构,并相应做出笔记;但经过几年的独立研究后,更为经常的作法不是去阅读整本书,而是从已在学术档案中计划好的,你所感兴趣并正在考虑的某些特定的论题和主题的角度出发,有选择地阅读书中的某些部分。于是,你做的笔记并不一定全面反映此书。你仅仅是因为它们有助于你的研究项目而利用其中某个思想,某件事实。二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个看起来更像一种奇怪的文学日记的学术档案又该如何应用到学术生产中去呢?对此学术档案的维护本身就是学术生产。从极为模糊到精致完美,它是一个不断扩大的事实和思想的仓库。例如,当我决定进行精英研究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根据我要了解的各个类型人的名单,草拟一个提纲。我如何想到并决定做这样一项研究,这可能就揭示了个人的生活经验怎样滋养了他所从事的学术研究。我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开始专门研究社会分层的,但我确信在第一次读凡勃伦的著作时就已经开始了。对于他在商业和工业上的研究,我一直不甚了解,乃至印象模糊。对刻板的美国公众来说,他是马克思的翻版。不管怎么说,我写了一本关于劳工组织和劳工领袖的书,这是一个带有政治动机的任务;我还写了一本关于中间阶层的书,写它的最初动机是想整理一下从1945年以来在纽约的个人经历。因此,我的朋友建议我还应该续写一部有关上层阶级的书,以凑成一个三部曲。我认为对它已颇有把握。我曾反复地阅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尤其是在40年代,并且神往他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他要在作品中涵盖那一时代所有主要阶级和类型的人。我还写过一篇关于商业精英的论文,并收集整理了实行宪法政体以来,美国政界最高人士职业生涯的统计资料。这两个想法起初是在美国历史的专家讨论会上激发产生的。在写这些文章和书以及为社会分层研究作准备的过程中,难免会残留有关上层阶级的观念和事实。尤其是在社会阶层化的研究中,很难避免的会逸出当前的主题。因为现实中的任何一个阶层在很大程度上都与其他的阶层相关联。因此,我开始考虑写一关于精英的书。但是,这并不是这项研究产生的确切原因。真实的过程是这样的:(1)这个想法和计划源于我的学术档案,因为我所有的计划都是与这些学术档案相始终的,并且,这些书只是从深入其中的持续不断的研究中有组织地抽取出来的。(2)经过一段时间,所涉及的一系列问题开始支配我。在草拟提纲之后,我检查了我的全部学术档案,不仅包括那些明显与我的主题相关的部分,还包括那些看起来毫无瓜葛的内容。想像力常常成功地在互相分离的条目间找到出乎意料的联系,从而将它们结合在一起。为了这特定领域的问题,我在学术档案中开辟出新的单元。当然,学术档案中的其他部分也需要重新布局了。在重新安排学术档案系统时,你经常会发现想像力被不断激发出来。显然这是你通过将各种想法和不同主题的笔记融合而促成的。这是一种组合逻辑,在这个过程中,运气有时扮演着一个重要而奇异的角色。你尝试以一种轻松的方式把在学术档案中作为例子的学术资源归拢在新的主题之下。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也开始运用我的观察力和日常经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精英研究的经历。然后我就去和那些我认为曾经历过或考虑过这些问题的人进行交谈。事实上,我现在开始改变原定要研究的人物。到目前,这些人物应包括(1)我原本就想研究的人;(2)与我研究的对象有密切关系的人;(3)通常以某种专业方式对我所研究的对象感兴趣的人。虽然我说不出最优秀的学者必备的全部社会条件,但能够使一群愿意倾听和讨论的人环绕在自己周围――有时这些人只能是在想像之中――无疑是条件之一。无论如何,我都尽力将自己置身于各种互有关联的社会环境和学术环境之中,这样可以引导我沿着研究主题进行思考。以上就是我关于个人生活与学术生活相融合的论述的一点意义。今天,在社会科学中,好的研究不再是、也不可能总是由一种明确的经验研究构成,而是由多种研究复合而成。所以,只有当已有的资料经过反复研究并构建起一般的假说之后,才能确定可以把什么内容作为把握问题状况与发展趋势的落脚点。在学术文献中,我发现在已有资料里,有三种类型与我的精英研究有关,即:一些和主题有关的理论;其他人研究出来,并作为这些理论论据的资料;已收集起来并经过不同程度的整理集中,可以利用,但与这些理论无直接关系的资料。只有在类似既有资料帮助下,完成理论的第一份草案后,我才能有效地确定我的核心主张和基于直觉而产生的想法,并设计研究项目,对其进行检验。也许我不必如此,尽管我知道我最终会往复于已有资料和自身研究之间。所有最终的陈述都不仅要涵盖资料(只要是可得的或我已知的),而且还必须通过某种积极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