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谈贝聿铭(全文略长,大家可以先分享再细读:))07/17/2012前言全力以赴“全力以赴”是贝聿铭八岁时从祖父那儿得到的教诲,如今,贝聿铭已八十多岁,这仍然是他的座右铭。他的祖父还传授给他另一则孔子的格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宇宙与贝聿铭之间有个共同点:我们对二者皆了解甚微。以贝聿铭做为建筑师而言,这本书主要就想改善这点。贝聿铭一向希望世人透过他的建筑了解他;本书是他首次详细地谈论他的作品、生活、他受到的影响、学到的人生箴言,以及他对于完美的不懈追求。因此,我也希望能借这本书把贝聿铭的建筑观留传给下一代建筑师、给所有在贝聿铭的建筑作品中工作和生活的人们,以及那些有幸进入他的建筑欣赏美术和音乐的朋友们。我与贝聿铭之间的对话主要是在我们共同制作电影专案的五年间(分别在纽约、巴黎、柏林、京都和卢森堡),那期间,他成了我的挚友。贝聿铭的建筑独特地反映了欧亚两大传统交融产生的新美学标准——永恒的石材和玻璃。说到这里,我们可能已经闯入了对他的建筑作品妄加阐释的危险地带,他对此一向不以为然。一切最好还是让他自己来说吧。在此,我不仅要特别感谢贝聿铭先生对本书给予大力支援,还要感谢陆书华女士,南希·罗宾逊(NancyRobinson)、雪莉·里普利(ShelleyRipley)、克莉斯汀·瑞瑟珂(ChristineReiSuckow)、维克特·沃尔韦兹(VictorZbignewOrlewicz)、提姆·卡尔伯特(TimCulbert),并特别向介绍我们结识的玛莉亚·马蒂斯(MariaGaetanaMatisse)致谢。家庭(一)波:您的中国根源对您来说很重要。关于这个,您知道的有那些?贝:据记载,贝家在苏州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最早的记载是在明代,约1368年至1644年间。但我的家族更早之前可能来自北方的安徽省,后来才南迁至南方的浙江省。最后,我的祖先搬到了当时的重要文化中心苏州。据我了解,贝氏家族曾是草药商人,他们因此致富,并购置房产,后来以行善和助人享誉苏州。我由于随父亲离家到南方广东和香港经商,对这些家族史知道的很少,直到我十岁时,才开始了解苏州。波:您对十岁时的苏州记忆最深的是什么?1920年代贝家,贝聿铭坐在最左边,坐在正中间的是贝聿铭的祖父,右边站着的是贝聿铭的母亲,手中还抱着贝聿铭的弟弟。贝:1920年代,我父亲由香港搬到上海,担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主管。上海离苏州不远。我的祖父坚持我夏天去苏州,因为我是长孙,理当更了解家族事务。波:您的祖父代表了当时正处于消失边缘的旧中国。回想一下那个时代:在您出生前五年,末代皇帝溥仪皇位被废除,中国正挣扎着要寻找新的社会秩序。贝:是的,我的祖父贝理泰确实代表了旧中国的最后一代。对我来说,他是儒家理念的象征,生活丝毫不受西方影响。是他教会我如何在郊外山上的祖庙里进行祭祀等等的礼仪。我在苏州住了几个夏天,并结识了直系亲属之外的其他家庭成员。我还记得我同堂兄弟们在我们的私家园林“狮子林”中玩耍的情景。波:您是否记得园子有特别之处?贝:整个园林都是供我们玩耍的好地方。假山中的山洞、石桥、池塘和瀑布都会勾起我们无限幻想。中国园林和法国园林正相反,苏州园林是为文人墨客而设计,非为皇家而建。狮子林是一个道教僧人于14世纪开始建造的,因石而著名。园中山石外形酷似杜布菲(Dubuffet)的雕塑作品。这些石头的加工制作尤其有趣,并且反映了我们对时间和家庭关系的理解。园中石头大都是多孔洞的火山岩石,石匠们以它们的可塑性来选择,再小心地将岩石撬开。然后,石匠在湖畔或和河边仔细地寻找空地,将石头置于其中,任凭流水冲击,使其经过几代的天然侵蚀,石匠本人或是他的子孙日后再收回石头,经过堆叠,终成假山。这种延续性具体地反映了中国文化——父亲播种,儿孙收获。波:是不是这种与过去的联系和延续感吸引着您?贝:是的。人类为自然添色,而自然也促发人类的创意,我的作品强烈体现了这一精神。我的建筑外形是精心挑选的,并与功能需求相呼应。建筑设计本身必须与不同的业主、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政府和不同的经济相呼应,从建筑最初设计开始,经过施工到最后竣工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这漫长的过程常使我想起石匠造石。波:从透视的角度观察您建筑的中庭与您儿时居住的天井和庭院,早年的影响清晰可见。至少对我来说,这是很明显的。苏州贝家狮子林贝:我后来才意识到在苏州的经验让我学到了什么。现在想来,应该说那些经验对我的设计是有相当影响,它使我意识到人与自然共存,而不只是自然而已。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这是我从苏州园林中学到的。波:比如中国园林中的月门——它们多次出现在您晚期的作品中。贝:是吗?可能吧——这很有意思,我想您说的对,圆形是个美丽的形状,在中国园林中这常用来取景,我在日本美秀博物馆(MihoMuseum)的入口处采用了这种处理手法。但这不是我学到的唯一一样,还有许多其他的,最重要的是我学到了家庭的真正含义——内聚力和历史。波:这些对您来说是否重要?贝:它们现在对我更重要;我儿时在香港,从未感受到这一点。我的家庭只是由我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组成,我们从那里搬迁出去回到苏州后,我意识到了更深的家庭根源,这不只让我吃惊,并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回首往事,确实如此。波:您能谈一下这些影响吗?贝:这影响了我对生活和待人接物的看法。去了苏州,那个古老的世界使我更敏于感受。儿时记忆中的苏州,人们以诚相待,相互尊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日常生活之首,我觉得这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我在那儿逐渐感受到并珍惜生活与建筑之间的关系。波:您是说因为建筑就是您的生活,二者不能分开?对许多有创意和热情的行业来说,都是这样的。上海年代和早期影响(一)波: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上海的建筑?当时的印象如何?您那时一定对建筑想得不多?贝:我是在去香港之后到上海的,所以并没有太感到惊奇。当时我十岁。那时的上海要比香港先进得多,不愧是亚洲的大都市,还有人把上海誉为“东方的巴黎”,很有意思。1920年代的上海有许多租界,充满了生机,是远东的大都市。波:人们当时爱把上海称作“东方巴黎”也是因为文学、艺术、音乐和歌舞等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这些您是否记得?贝:当时的上海是很国际化的,因而也更开明和包容。我就在那里读中学,上海的许多新思想使我受益不少,我接触了新的建筑、艺术和生活方式。但上海是个既精彩又腐败的世界,我从上海学到的有好有坏。好的是我从上海约略地看到了我在苏州未曾见过的未来或是未来的开始。上海新盖的楼房对我显然影响不小,那时,上海已是越盖越高了,这是很特别的。苏州的房子大多是一、二层或是三层,那已算是高的了;而上海当时却在盖十、二十和三十层高的大楼。我就由此喜欢上了建筑。波:我猜想,您特别是见到外滩的建筑群和美丽的河滨大道时喜欢上了建筑。贝:是的,那种强烈的印象是难以忘怀的。但对我来说,外滩多少代表了过去,未来并不在外滩,外滩代表了殖民地的过去。上海当时新的高楼大都建在中城,而非下城,中城是新建设的中心。譬如说,花园酒店是我当时最喜欢的建筑,它曾是远东的第一高楼,非常庄重、豪华,西方的那种豪华。这座酒店楼高24层,拥有当时最高级的客房200多间。波:您当时是否知道谁是建筑师?您对那样的细节是否感兴趣?贝:当然,我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是一个叫乌达克(LadislavHudek)的捷克籍建筑师设计的。当时上海流行殖民地古典建筑,乌达克是这方面的大师。从那儿我已经看到西方新建筑风格的萌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高度,我被它的高度深深地吸引了,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想做建筑师。上海还有其他很多吸引我的地方,周末我常去国际饭店附近的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或去撞球房打撞球。现在听来可能有些奇怪,但这可是当时中国年轻人流行的娱乐活动,我还成了不错的撞球手。在我看电影和打撞球时,国际饭店也越建越高,这使我依稀看到了未来,这一点应当归功于上海。波:路易·康(LouisKahn)曾经说过:“小孩子在城市街道上游荡时所接触到的一切,有可能会对他未来的作为产生启发”。我们就来谈一下撞球吧:您喜爱撞球,是不是因为其中的几何?贝:我想是的。撞球是一种几何游戏,我爱玩,也玩得不错。它其实是一种向量,一种几何的向量,玩撞球可以了解几何,这一点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同时,撞球也是一种策略游戏。撞球中确实存在一些作为建筑师所需具备的要素。波:尽管这主要是与传统相关,但我很想知道,对于您的祖父母和父母来说,什么观念是最重要的?请谈一下他们是如何将这些观念传达给您,您的成长环境又是如何?贝:我是上海典型的中国家庭中长大的。我的家庭并不很新潮,是很传统的家庭,所以,中国传统观念对的我早年影响很深。事实上,祖父为了让我学到更多中国传统观念,还特地接我到苏州去住,这使我与祖先们更接近。也就是说,我的成长基本上是受到儒家观念的影响。当然,我的童年也有另一面;父亲在香港的银行供职时,我曾经在香港生活,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些西方的东西。但总的来说,我的成长是完全中国化的。波:您学习了什么儒家思想?其中那些是很重要的?对于西方人来说,“儒家观念”或许还是很笼统的。贝:我想这对我们来说也是很笼统的概念。当然,关系、地位的亲疏等级结构很重要,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丈夫和妻子、兄弟和朋友,人生观念和道德观念都是以等级为基础的,我就是在这些观念下成长的。在我孩提时代,皇帝不复存在,革命已经发生,但孔子的道德伦理在我早期的教育中还是占了主导的地位。波:这种传统,广义上的传统,可能对某些自由是有益的。因为已属传统,生活中有些事情就不必去考虑了,它们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因而让人有更多时间去想其他事情,这是我对传统的理解。贝:我的看法完全相同。如果我们从广义上去理解传统,那么您刚刚所提的想法也同样适用于建筑。我想再谈谈中国的传统,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也是很特殊的。我说的只代表我的世代。您知道,儒家思想在中国社会扎根了二千五百多年,它并没有从中国消失,未来也会继续存在。但在我的年代,儒家思想所受到的重视逐渐降低,不如我父亲和祖父的世代。这有没有给我带来更多的自由?我想是有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按中国的传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很重要的,就是中文所谓的“待人接物”,一个人应该懂得如何得到、如何给予,我很小便接受这种教育。儒家的道德观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很实用的哲学,并不是一种宗教,西方人对此常常误解。儒家思想不是宗教,而是待人处世的方法,它如同道德关系,决非宗教。波:我也是这样想的。在传统中许多情况都已清楚界定,这些条条框框让事情变得简单多了,毋须做太多的讨论。而在这些框架内,人们还是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自由。贝:我的看法也是这样。但我认为中西方有着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对西方人来说,宗教是很重要的,虽然我不确定,但我认为信仰上帝并不会给西方人带来局限,这种抽象的信仰其实是行为的原动力。但我成长的文化中没有此一特质,因此也不知道这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但我相信儒家思想和基督教之间有一定的共同点。孔子并不是中国社会唯一的哲人,孟子、老子等其他许多哲学家组成了中国社会的哲学根基。但与西方人相较下,我的一生缺乏了宗教精神的影响,我常想,如果有宗教影响的话,我会成为怎样的人?波:您是否觉得由于缺乏宗教影响,人生中缺少了什么?比如说信仰的能力?贝:是的,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是缺少了某种能力。想想那些为赞美上帝而创造的许多美好的东西,想想那些艺术、音乐和建筑的巨作。这种设计灵感是我无从体会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过了多少。至于我的一生、我的道德行为,不管我是基督教徒还是佛教徒,我想我的做人准则不会改变。波:您的母亲是佛教信徒。贝:是的,她是虔诚的佛教徒。我还记得她经常带着我到她定期去清修的寺院里,我总是在那里静坐很长的时间。这便是我母亲对我的教诲之一:学会在寂静中倾听。波:您母亲去世的时候,您才十三岁。贝:是的,我刚满十三岁,我伤心极了,这一点我的弟妹们都看到了。那个年纪的我已经明白母亲的重要性,所以她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我并不是说我的弟妹们没有这样的感受,但对我来说打击更大。当时被召唤到她床前的是我,为她准备鸦片烟枪的也是我。她得了癌症,只能靠吸鸦片来止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