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晨2010202218中国人民大学2010级本科生看得见的与看不见的——《盲井》影评影片《盲井》改编自刘庆邦的小说《神木》,主要讲述了两个专门以谋财害命为生的人,通过诱骗打工者同行去煤矿打工,在黑暗的矿井下将被骗者杀害,以此敛财的故事。无论从故事架构还是角色性格设计上,电影与原作都有诸多差异。除了增设的人物和情节,或许最大的改变是对于结尾的处理,刘庆邦小说的结尾是中国传统小说中所沿袭的“大团圆”结局:宋金明最后良心发现,决定杀了唐朝阳后自杀。自杀之前,宋金明向凤鸣忏悔杀了他的父亲。后来矿主给他补偿他死去的“叔叔”的赔偿金,凤鸣把钱退了,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该拿。然而在电影的改编中,结局是暧昧不明的,凤鸣收下了赔偿金,茫然的继续在生活中前行。类似这种暧昧的处理贯穿影片的始终,导演似乎用这种方式有意引导观众用去发现——那些看得见的故事背后看不见的社会真相。影片一开始,三个矿工从“土旮旯”里面走出来上工,灰色的天,灰色的衣服,灰色的脸,灰色的大地,不带温度的冷冷的风声,慢慢地,这些“灰色”越积越多——矿工们的一天开始了。我不禁惊讶于环境的真实,这是真真切切存在于河南、山西的小煤窑,并非李杨精心打造出的戏剧化舞台,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但它们确实存在着。搜过身领完矿灯之后,宋金明唐朝阳和他们的“点子”便下矿了。摄影机连续下降到黑色的矿井,只有顶上一隙光线,越来越小,充满绝望。他们远离了天,远离了地,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到达现实的背面,似乎可以更加接近原始的人性。“在他们看来,窑底下太适合杀人了,简直就是天然的杀人场所。把矿灯一熄,窑底下漆黑一团比最黑暗的夜都黑,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和地也很远,杀了人可以说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人一来到这里,像服用了某种麻醉剂一样,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有些麻木。”整部影片李杨刻意一直将镜头维持在人眼睛的高度,很少、几乎没有超过人眼睛看出去的视野,低的也没有,除去俯拍和仰拍的镜头,《盲井》的美学原则就是简单、真实,观众就好像在看纪录片一样。然而唯一打破规则的两个场景就是一个开场,一个结束。开场的长镜头带着观众一起深入到不见五指的矿井中,开始了人性探索之旅。而在影片最后,凤鸣等着二叔被火化,在火化房外,李杨用仰视的角度呈现给观众那个切过天空的白烟囱,缕缕青烟飘向天空,影片到此戛然而止。一上,一下,一个开始,一个结束,如果说开场的长镜头是一个暗喻,那结尾飘向天际的青烟似乎在诉说着人的归途,但这种对比让人唏嘘:人性终究复杂不可把握,天的尽头到底是哪里呢?人,究竟能否摒除茫然的质态寻找到确定的归属感?除了影片开头与结尾的巧妙呼应,李杨更注重细节的处理。整个故事结构看起来非常简单,但其实不然。故事开始于一个杀人悬案,过程中铺展开诸多碎片,当碎片渐渐拼合,转变成社会阴暗面的揭发,后来又变成成长电影。而与此同时,电影一直维持着很强的张力与悬疑。固然,电影丰富的层次感需要导演有很强的把控故事走向的能力,但对于碎片的精到处理却能够让观众感受到了独立电影人对于社会的关注和思考:对城乡之间的差距探讨,是电影的重要主题之一。当场景从处于乡村的煤窑转移到城市,声音骤然嘈杂起来:音像店的枪声、人声、车鸣声……显然这是属于城市特有的喧闹。刚刚杀了人的宋金明和唐朝阳来城里寻找乐子,嘴里叼着烟,显出一副悠闲的神态。这时,在一条不宽的马路上,被他们堵住去路的黑色轿车狂按喇叭,车主在他们身后大骂道:“咋走路呀”,两人立刻流露出窘态,闪身到一边。有意思的是,二人杀人时的凶残和内心的强大在面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城里人时立刻化为泡沫,堂皇的样子令人深思:城乡的二元化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差异,农村人心理上的自卑感扎根在骨子里,在城里人强大的优越感面前卑微到泥土里。这种心理差距与城乡迥异的生态相关:农村自给自足的经济形式制约了人的发展,单一的交往方式,狭隘的生活空间,缺乏创造性的生产劳动,贫乏简单的知识经验,封闭薄弱的信息沟通以及缓慢凝滞的生活节奏,都是人充分社会化的障碍。归根到底,宋金明和唐朝阳二人还是农民,是“老实”的农民。但更讽刺的是,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蚱,蚂蚱吃泥巴”的规律那样,他们还会欺负更加弱小的妓女,恃强凌弱,最让人绝望的也是这一点:底层人欺负底层人。也是因为这样,观众对宋唐两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厌恶中带有同情,同情中带有鄙夷。同时,李杨不只一次的在《盲井》中表达出对教育的关注。这或许与他的成长背景相关,成长于“文化大革命”时期,之后去德国留学,李杨自己说:“我念书的时候,教育是免费的,由国家提供。但我出国多年再回到中国,发现情况变了。我问过矿场工人,为什么这份工作这么危险他们还要做,很多人告诉我,我的孩子需要上学,只有他们上学我们才有翻身的日子。就是这个要让孩子受好教育的信念让他们不顾生命危险。”影片《盲井》中,唐、宋二人领到抚慰金后立刻寄钱给家里,宋金明不忘在电话中询问妻子:“俺儿的学习咋样啊?他考的好不好?你跟他说,他要是考的不好,我回去揍他。”后来出现的“点子”凤鸣也是为了挣学费才外出打工,影片中宋金明与凤鸣有这样一段对话:宋:“凤鸣,你看啥呢?”元:“历史课本。”宋:“看那弄啥。”元:“可有意思啦。”宋:“那有啥用啊,一离开学校啊你就回不去了。”元:“谁说的,俺老师说了,只要我交上学费,还能回去上学。”宋:“骗你呢,孩儿,俺老师也跟我说过,学校是你家开的,你想回去就回去啦?”简短的对话,却有着跨越两代人的意义。宋金明和唐朝阳那一代人,他们是唱着“社会主义好”长大的,然而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暴力和失序,在现在的新中国,却是被抛弃的一群。他们内心有着对某些事实确定的绝望,越是强硬的语气越透漏着他们内心的脆弱。他们自己在教育上的缺失是绝不能允许发生在自己的下一代身上的,于是他们愿意赌命。此外,李杨还刻意增加了一个要饭的孩子想存钱上学的情节,对于中国教育系统的批判这一层面在小说中并没有太大发挥,这应该是属于李杨自己的思考和感悟,李杨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学习阅读和思考。”不得不提的是,对“性”的大胆展现,是李杨还原人性的一次冒险。与其说是冒险,倒不如说是最原始的发现形式。可以说,这部作品是包括台湾、香港在内,第一部有这么真实的性爱镜头的中国电影。该版本在海外放映,而有明确的性场面的镜头在中国放映的版本中被剪掉。在中国,小说中描写性爱是可以的,甚至有类似《金瓶梅》这种专门描写性爱的文学名著,然而,对于像戏剧、电影这种艺术形式,如此赤裸的表现性爱是个禁忌。然而李杨却刻意打破这个禁忌,在电影中,却全然没有那种刻意的痕迹。比如唐朝阳、宋金明二人赚了钱后去找妓女这一情节,我们不妨反问一下自己,这些人赚了钱后不去找女人还会做什么呢?并且,妓女的存在是中国的一个现实,既然是广为人知的现实,为什么不能表现在作品中呢?《盲井》用纪录片的拍摄方法展现底层人物的生活镜像,透过性爱镜头表现人物性格、形象,展示了有棱有角的真实的个体,可谓是一次成功的先锋试验。在影片关注的众多社会议题中,政治元素,被李杨当作了大背景放到最后面,但在影片的具体情节中隐约可见。比如那个保镖对矿场老板提议,先跟公安局打个招呼。但是老板回答,不要,他们来了更麻烦,他要吃、要喝、要拿,没有十万、二十万都不行。跟杀人案相较他更害怕公安局长。随口道出的游戏潜规则让观众倒吸一口凉气:黑吃黑的社会现实背后,坐享其成的大有人在。再张狂再没有底线的个体在面对公权力时的妥协难道不也是一种人性的泯灭么?脱离影片的叙述逻辑,其实,拍摄这种矿工题材的影片同时具备现实的危险,不仅有具体的井下的危险,同时也有意识形态上的危险:你拍完后放给谁看?你想干什么?这部影片拍摄完成后在中国成为禁片,其实,李杨一开始就非常清楚,这个戏的剧本送审时不可能通过的。比如唐、宋二人跟妓女在卡拉Ok唱歌的那场戏,用了《社会主义好》,后来还还改动了歌词,让妓女唱出了新的版本,这种略带黑色幽默式的调调除却对中国政治环境的调侃外,更流露着对于变动中的中国社会的无奈的感喟。现实是,官方认可的版本剪掉了《社会主义好》的颠覆版,才得以公开上映。从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开始,中国文学的气候就已经改变,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以及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在知识分子中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法令,文学艺术为政治服务已然成为看得见的现实,真正属于人的个性化的表达几乎消失殆尽,因此,这种个性化、个人的思考更显得弥足珍贵,其意义已然超越了一部影片带来的价值,背后可能是所谓“第六代”电影人集体发声萌芽。对多重主题的关注并未让《盲井》显得重点不明,相反,影片似乎一直有一种核心的力量,将这些碎片扭成一股绳儿,直至到最后那一刻的鞭打。影片从头至尾有一种让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带给观众强大的压迫感,这种力量仿佛从影片开始就一直沉睡着、压抑着,等待某个时机全部爆发。当元凤鸣成为“点子”之后,观众已经知道其最终可能的悲剧命运,因此一直等待着又畏惧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惴惴不安的内心与影片紧凑的节奏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影片暧昧不清的表述元凤鸣可能是之前二人办掉的“点子”的儿子,宋金明在与凤鸣的相处中,逐渐打消了杀害他的念头,观众可能意识到,结局会与预想的不同了。然而,当我们的心理期待愈来愈清晰时,又在最后被打了一个闷棍:最后一次下井,唐朝阳不断给宋金明暗示,让其赶紧动手,但宋金明始终没有行动。毫无预警的,唐朝阳一棍子打在了宋金明的脑袋上。这时,黑暗的矿井中只有两束不算明亮的矿灯,一盏灯慢慢逼近另一盏,大概过了三秒?五秒?当空气紧绷到崩溃的边缘时,宋金明爬起来打死了唐朝阳,最终自己也倒在了矿井中。此刻所有矛盾都集中在了元凤鸣一人的身上,目睹这一切的十六岁的元凤鸣会怎么做?没来得及给观众判断的时间,凤鸣跑着离开了事发现场,一句话都没说,终于在爆破声中看到了明亮的日头。封闭的情节和自我满足的故事,构成了令人窒息的剧情效果。终于,一直牵引着影片的那股强劲的力量喷涌而出并一声声叩问:“如果成人的世界过多的被现实侵染变形,那么我们是否还能从一个孩子的身上准确的找到人性的定义?”答案是否定的,至少在李杨那里,浮躁的社会让本就深不可测的人性更加捉摸不定。观众倒吸的那口凉气儿还没来得及吐出,却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盲井》最终放弃了对人性的探索,让一切化为一缕青烟随风而逝。“我不认为人是那样黑白分明的,我们都活在一个道德更为模糊、暧昧的世界”,导演李杨在一次访谈中曾这样表达他对人性的洞察。作为独立电影人,李杨一直知道自己要用镜头记录怎样的故事,他的作品像是一种还原,意在揭露人事本然的冰冷与坚硬,似乎,这才是一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