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理解、翻譯及其他:我的魯凱族田野經歷與與閱讀原住民漢語文學經驗之間的對話王應棠東華大學課程設計與潛能開發學系多元文化教育碩博士班一、「錯誤」與「錯愕」:由田野經驗引發的跨文化理解課題魯凱族舊好茶尋根之旅晚會獎品的陶壺“錯誤”事件新好茶工作室成立儀式的“錯愕”現象古蹟與古物只是歷史偶然的遺留物,只有語言的流傳物才能延續真正的傳統。奧威尼在〈白石頭〉(1996:172)一文中提到,大頭目家石板屋前牆壁的白石頭是記錄英雄殺死敵人的標誌與紀念,為使族人紀念他的英勇與偉大,特別安置於屋前耀眼的地方;由於時代的變遷,別族人都不明瞭白石頭的意義,也不認識這位英雄人物。他感慨地說,「這是一個悲哀也是諷刺。這說明了事物象徵性意義的脆弱,只有書寫的文字和符號才能傳之久遠」。這一感慨與省思正可說明奧威尼提筆書寫的動機與目的。好茶魯凱人的異文化接觸經驗,在對外來物品的「挪用」與「誤用」中,作出了在地文化的反應:奶粉事件女鞋與百步蛇二、經驗與翻譯對話的語言1奧:狩獵,alupu,就是說最最原始的時候,是尋找的意思,尋尋覓覓。那他們有時候用在…沒有食物,維生困難的家族,他會說:「我日日夜夜在尋找」的時候,他就會用alubu,說:我日日夜夜狩獵。王:alupu是不是也可以用到別種工作上?奧:嗯,比如說,只要是掌握不到的東西,你可以有這個盼望,而且去尋找,可是不一定能拿得到的意思。比如說男孩子,一直尋找女人,被愛,就是找不到,那就說我日日夜夜alupu,但是還是獵不到。(笑)王:你上次還有說過,你們男人釣女人,女人釣男人,也是用這種狩獵的話。奧:有啊,有一些狩獵的語言、言詞啊,比如說,那個叫做dingai,dingai就是找到的意思,但是它概念是放在繩套法,假如說你把一個套放在路上,然後有個動物踩到的話,叫moi-dingalan,就是被抓到,被找到的意思。那女人家假如是不經過結婚,偷偷跟這個男孩子發生關係,然後成為夫婦的話,說dingai這樣子,就是發生關係被抓到的意思,這是不合理的婚姻,沒有經過結婚就同居。王:可是這個跟dingai,「做繩套」狩獵,是一樣的意思嗎?奧:一樣的概念。假如說,我們常常描述一個男孩子,他很博得女人歡心的時候,就是「很會做繩套」,這樣子。書寫的語言1魯凱語對「狩獵」一詞,最原始的名詞概念,叫「阿鹿捕」動詞,即「尋找」或「尋覓」之意,是指「尋找」一個特定的目標而不確定存在,或縱使找得到目標,也不確定能否拿得到,即使可能拿得到,也不一定是當初預設特定的目標,一切都很不確定。魯凱人在最原始之初之所謂「哇阿鹿捕(Wa-alupu)」即「去尋找」的意思,是指一位男孩,身上帶著「部(Bu)」即「弓」之意」和「萊哩(Lhaily)」即「箭」之意。在高山叢林裡尋尋覓覓找不特定的動物,當找到了目標,就拉起弓箭對準動物,當「拉起弓,箭射出去」的這種動作,魯凱語叫「巴納(Pana)」即「獵獲」的意思,有「射出必中」的意涵。而專業狩獵的人,魯凱語稱作「達爾-阿鹿阿鹿捕(Tara-alualupu)」,即「專門尋找」的意思;靠著狩獵而很幸運地獵獲很多,滿足族人所需,我們也稱作「弓箭神射手」之意。〈狩獵的人生〉對話的語言2王:愛就有這麼多種!奧:三個,很重要,然後這個是單一的詞句,若用比較多的詞的說法呢:「像芋頭葉的露珠」,就是說斷腸人,類似這樣;它就是用比較多的文字去描述一個東西,然後把它變成是「我親愛的」的意思。王:你剛剛說:「像芋頭葉的露珠」,這表示斷腸?奧:那個是…就是母親對孩子,愛人對心愛的女朋友的一種說法:我為你每天緊張,就像那個露珠一樣,遇著微風就在那裡盪漾,好像要掉下去啊!王:提心吊膽啊?這也是一種愛,關愛。書寫的語言2芋葉上的露珠(Yiaketeketane)是母親形容我的大妹妹,在母親心中珍貴得,猶如是芋頭葉上一顆露珠。她的生命在微風流動中,隨時會從芋頭葉上滑落消失的一種耐人疼惜的,母親對子女的情感。〈芋葉上的露珠〉三、翻譯作為跨文化理解的模式跨文化理解:1.閱讀活動中的「文本」與「文化語境」關係「一位研究生報告他對泰雅族某作家漢語文學作品的分析與詮釋後,會場中的一位泰雅聽眾認為他的理解有問題,應該要多到部落實地瞭解。但這位研究生不以為然,他認為對作品的研究應放在「文本」本身,假如他的理解有問題,則是作品書寫本身的問題,與他是不是具有作品所涉的族群知識與經驗無關。」雖然原民作家用漢語書寫,但是書寫的內容卻是差異極大的非漢語世界的事物,加上作者常常夾雜母語拼音或原漢雙語並列,沒有相關族群脈絡知識其實很難進入文本的意義世界中。一個學生提到閱讀原住民文學作品的經驗表示,她發現在閱讀過程中,發現自己當初看那些故事時,只要都是用原住民語寫的,她都跳過去,所以對作品所述的故事或是其中的景象,捕捉進腦袋裡面的其實是很少的。她的閱讀經驗顯示,一般人在閱讀不同族群的東西的時候,所發生的理解跟接受的問題。[詮釋學的主要課題]視理解文本為對話交談的過程,即是在此一過程中讓文本說話,使其成為對我們的提問的回答我視奧威尼的《野百合之歌》為民族誌小說,是將小說文本視為作者對自己族群原初生活世界的提問之回答,而閱讀文本的過程則可視為一個對話過程。…從奧威尼的生命經驗與寫作歷程交織出的故事,透過語言的創新進行文學創作並記錄族群文化傳統的面貌,它不必然代表族群的共識,但可以成為再出發的起點,就像獵人哲默樂賽不戴百合的事件(王應棠2003:170-2)。2.原住民漢語書寫的對話對象只要是能看得懂漢語的人,都是可以對話的對象。這就擴大了書寫作品的閱讀群眾,不只是創造了跟漢人可以溝通的管道,另一方面也是原住民各族群的溝通平台。原住民使用漢語作為日常交流語言其實已經是非母語的言說情境,能否在對話交流中達致理解是首先最基本的要求。例:手腳長生薑→痛風排油煙機→摩托車排氣管從「文化翻譯」的角度探討原住民文學:翻譯正是原文與譯文兩種不同「文字」體系及其背後所隱藏的不同的「文化」價值觀之間,互相開放、改變、創造的歷程。而台灣內部族群語言翻譯所牽涉的文化課題,在於原住民漢語書寫作為翻譯自己族群文化的再現,是回歸、重新認識自身文化思維的歷程(陳芷凡2006:21)。後殖民的翻譯論述容易將原住民漢語書寫中「不流利」的語句視為一種異化[foreignization],但在她考察具體文本後卻發現大部分反而是在族群語境下不自覺運用族與思維的結果,形成原漢語雜揉的樣態。具體考察文本後,她認為原住民作家們大多採取一種開放的書寫態度,創造一個不同族群彼此交流,進而相互尊重的平台。因此,文化翻譯打開一個社會空間,不僅在原漢關係,也在原住民各族群的連結產生效果(ibid.:22-24)。后殖民視角的文化翻譯批判:此種以「異化」抵抗、去殖民的書寫,在「重新翻譯」和「重寫歷史」的渴望中強調[殖民]歷史和翻譯的關聯,潛藏著一種反而是鞏固了殖民世界存在的風險,此論述對中心的消解其實十分有限,因為異化的思維仍著眼於對帝國的批判與挑戰,「霸權中心」依舊是論述的核心。…上述馴服與異化的切入角度,及自我與他者兩者之間的對立,容易忽略了兩者文化邊界常常是互相滲透,存在著交會的模糊地帶,並且隨著條件的抽換而變化。(ibid.:23-24)原住民漢語書寫行動:雙重翻譯的過程首度以母語拼音表述的成果,其實是以一個實際「生活世界」的經驗來支撐,進行是一種「突出重點的詮釋」,這即是Gadamer對翻譯的界定。再對此一「譯本」進行漢語轉換,成為第二次翻譯。正是在在語際轉換中,翻譯者必須認知到族語與漢語之間的異己性與敵對性,並在此一處境中,尋找一種有別於於既有的族語與漢語的新語文,來貼切表達書寫者對族群文化議題的理解與詮釋。四、翻譯、權力及其他與奧威尼談到魯凱語有關「火」、「光」的語詞時,他提到「火柴叫做banaswe,番仔火(閩南語發音)」(王應棠2003:98)。火柴這個外來物品隨著族群接觸與交易,而以閩南語的發音進入魯凱語日常語詞的現象,其實正顯示族群接觸過程中,經由語言的滲透逐漸模糊了原族群的語言與文化邊界的事實。[另一例為茶]透過語言的線索,將原住民漢語書寫視為一種文化翻譯的產物,對台灣這個多元文化社會有何啟示呢?「文學文本並非只是把講過的話記下來,文學語言並不是指示人回到所說出的詞。…它作為文本的語言存在要求重複原來的字句,但卻並非回溯到原初的說話,而是預見一種新的、理想的說話」(Gadamer)原住民文學作為跨文化理解的媒介,正是在語言的實驗與錘鍊中,會豐富、擴大雙方語言可以表述的文化世界之內容與邊界。「原住民給台灣的禮物」(對漢語的創造性歪改)「有口皆杯(碑)」「身心俱啤(疲)」「山(三)民主義」翻譯的特性﹕翻譯是以翻譯者理解的方式所進行的再創造活動。翻譯總是突出重點的詮釋,所以翻譯會比原文更清晰,但也會失去原文的某些寓意。翻譯者必須保持自身的語言風格,但仍認知到原文的異己性與敵對性(Gadamer1989:386-7)。在翻譯中,原文的語詞與所指涉的事物是緊密聯繫的,但在譯文中卻失去此一聯繫,必須找到不同的語詞來貼近所指之同一事物,因此所有的翻譯都已經是詮釋了。詮釋過程即修正過程,並超出既有語言的限制,因為加入了新對象的意義。因此,語言的範圍隨著理解的擴大而擴大。在詮釋中的修正活動讓詮釋者不斷超越自己的語言限制,修正對事物之了解(Gadamer1989:402)。運用在跨文化文本理解的過程中,理解者的能動性實踐就在凸顯其前見,讓其從無意識進入意識中,成為對跨文化理解前提的追問、反思和批判的核心基礎。如何在跨文化理解中,使理解者的前見與理解對象達成一致,便構成了跨文化理解的深層根據。這說明了跨文化理解是一個包括原文和理解者、原文文化語境和理解者的文化語境脈絡等的理解以及前理解的因素在內的互動過程,讓我們獲得跨文化理解的新視域。翻譯與權力不同文化與民族的空間間距、強勢傳統對弱勢傳統的視域覆蓋、弱勢文化的傳統斷裂或文化殖民等議題正是當前世界關於現代/傳統關係討論中的核心議題。在“語際翻譯”,“原本”和“譯本”則分屬兩個不同的語言共同體,它們之間不存在共享的傳統在流傳過程中的“時間距離”,而是橫亙著不同語言、文化之間的“空間間距”,所涉及的不只是語言間的關係,更是不同文化傳統之間的關係。在當代現代化與全球化過程中,讓“文本流通”成為最基本的文化生存狀態,它甚至決定了文本能否得到流傳的問題。文本的“流通”特性:文本(text)脫離其語境(context)而流傳,與其文化生產場域相脫離。對文本的再詮釋由於必須依據接受場域的結構,因此誤解勢在難免,但其影響是好是壞則不一定。來自異域的判斷會有些類似於來自後代的判斷,讀者會依其所處場域的社會條件而獲得一個間距與自主性,只是在此一狀況下,空間間距替換了時間距離。五、小結在多元文化社會中的「相互理解」到底意味著什麼?跨文化相互理解:一個對差異敏感的對話過程,在對話中尋求共識,卻不會也不可能消除各自的族群歷史文化特質文化不應被視為具有本質屬性的實體,跨文化理解即本土文化的重構,跨文化正是發生在一種文化之內,並不斷融合異質元素的變動過程以翻譯作為跨文化理解的模式可以帶來何種啟示?透過「翻譯」,發現我們自身文化的混雜性,昭示了文化具有一種包含他者,並且邊界可以在跨文化對話的歷史進程中不斷擴大的特質。我們對自身文化的自我理解永遠需要走出自身,在遭逢差異中才能反思自身文化的未言明的前見,從而擴大對自己文化的理解。在理解的過程中,初期所發生的「錯誤」、「錯愕」等不理解或誤解的現象,正是預設了彼此可以相互理解為前提。「互相真正地了解對方,……真正的了解對方是了解對方的本身,並且了解對方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所謂友情,必須有尊敬,而尊敬正是在了解對方與自己的相異之處後,才能真正產生的。」(吉川幸次郎)詮釋學取向的研究旨在探討文本或社會現象的意義,而探討的過程即為研究者理解研究對象與自我理解的不斷深入與更新過程。此一取向強調沒有一個超然於具體處境的立足點,所有研究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