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熊十力(1885—1968),湖北省黄岗县人,原名继智,字子真。1920年入南京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学习佛法。1922年,应蔡元培之聘,任教北京大学,主讲唯识学。1932年出版文言体《新唯识论》。抗日战争时期,讲学于四川。1944年,出版语体文本《新唯识论》,1947年,出版《十力语要》。建国后继续任北京大学教授。1956年,迁居上海,专事著述。出版有:《原儒》(1956)、《体用论》(1957)、《明心篇》(1959)、《乾坤衍》(1961)。心与境体与用翕与辟本心与习心性智与量智1.心与境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熊十力全集,第三卷,新唯识论,明宗,13页)稽首唯识性,满分清净者,我今释彼说,利乐诸有情。今造此论,为于二空有迷谬者,生正解故。(玄奘:《成唯识论》卷一)“唯”谓简别,遮无外境;“识”谓能了,诠有内心。识体即唯,持业释也。识性识相,皆不离心。心所心王,以识为主。归心灭相,总言唯识。唯遮境有,执有者丧其真;识简心空,滞空者乖其实。所以晦斯空有,长溺二边;悟彼有空,高履中道。(窥基:《成唯识论述记》卷一)唐窥基大师在他做的印度佛家《唯识论》底序里面,解释‘唯识’二字的意义云:“唯字,是驳斥的词,对执外境实有的见解而加以驳斥,因为如世间所执为那样有的意义,是不合真理的。识字,是简别的词,对彼执心是空的见解而加以简别,即是表示与一般否认心是有的这种人底见解根本不同。因为把心看作是空无的,这便是沉溺于一切都空的见解,佛家呵责为空见,这更是不合真理的。所谓唯识者,盖谓世间所计心外之境,确实是空无,但心却不可谓之空无。”(新唯识论,唯识上,23—24页)试就瓶来说,看着他,只是白的,并没有整个的瓶,触着他,只是坚的,也没有整个的瓶。我们的意识,综合坚和白等形相,名为整个的瓶。在执有粗色境的人,本谓瓶境是离心实有的,(瓶境者,瓶即是心所取的境故,此用为复词。)但若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审核他,将见这瓶境,离开了眼识看的白相和身识触的坚相,以及意识综合的作用,瓶境还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呢?由此可知,这瓶境在实际说,全是空无的。(新唯识论,唯识上,26—27页)汝去看白,或远或近,白相便不一样了。并且多人共看,各人所得的白,也不能一样的。足见这个白,没有固定的相,唯随着能看的眼识而现为或种样子的白相。……坚和白等相均不是离心外在的,至于综合坚白等相,而名为整个的瓶,这纯是意识因实用的需要而构造的。(新唯识论,唯识上,28页)我们只承认物质是实在的,更无谓本体了。许多唯物论者,说我们所谓本体,是神秘的观念,其实并不神秘。真理是摆在面前的,你心中有一毫滞碍,而妄构一个高贵的、玄妙的本体,好像是太空里的云雾一般。其实,我们所谓本体虽不同世俗妄执现实世界,却亦不谓本体是一切物之外的。如果说他是在一切物之外,又如何成为一切物的本体呢?须如,一切物都是本体显现,不要将他作一一物来看,譬如众沤都是大海小显现,不要将沤作一一沤来看。识得此意,更可知我人和一切物实际上是浑然一体不可划分的,如何妄计内心外境划作鸿沟?唯物论者凭空构想一个客观独存的物质世界,真是作雾自迷。(新唯识论,唯识上,41页)综括以前所说,是只不承认有离心独存的外境,却非不承认有境。因为心是对境而彰名的,才说心,便有境,若无境,即心名也不立了。实则心和境,本是具有内在矛盾的发展底整体。(新唯识论,唯识上,41—42页)境的方面,是有和心相反的趋势。心的方面,是有自由的、向上的、任持自性、不为境缚的主宰力。所以心和境两方面,就是整体的内在矛盾的发展,现为如此的。我们只承认心和境是整体底不同的两方面,不能承认境是离心独在的。我们要知道,从我底身,以及日星大地,乃至他心,这一切一切,都叫做境。(此中他心者,谓他人或众生的心。)我底身这个境,是不离我底心而存在的,(凡属所知,通名为境。自身对于自心亦得境名,是所知故。)(新唯识论,唯识上,42页)无论何人,都不会否认的。至若日星大地,乃至他心等等境,都是我的心所涵摄的,都是我的心所流通的,绝无内外可分的。为什么人人都朦昧着,以为上述一切的境都是离我的心而独在的,这有什么根据呢?实则日星高明,不离我的视觉,大地博厚,不离我的触觉,乃至具有心识的人类等,繁然并处,不离我的情思。可见一切的境,都是和心同体的。(新唯识论,唯识上,42页)唯识的说法,但斥破执有外境的妄见,并不谓境是无的,因为境非离心独在,故说唯识。唯者,殊特义,非唯独。心是能了别境的,力用特殊,故于心而说唯。岂谓唯心,便无有境。或有问曰:“说心,便涵着境,故言唯心。说境,也涵着心,何不言唯境?”答曰:心是了别的方面,境是被了别的方面,境必待心而始呈现。应说唯心,不言唯境。(新唯识论,唯识上,43页)《孟子》也说道:“万物皆备于我矣。”《孟子》盖以为万物都不是离我底心而独在的。因此,所谓我者,并不是微小的、孤立的、和万物对待着,而确是赅备万物,成为一体的。这种自我观念的扩大,至于无对,才是人生最高理想的实现。如果把万物看作是自心以外独存的境,那就有了外的万物和内的小我相对待,却将整个的生命无端加以割裂。这是极不合理的。(新唯识论,唯识上,46页)2.体与用哲学家谈本体者,大抵把本体当做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物事,因凭理智作用,向外界去寻求。由此之故,哲学家各用思考去构画一种境界,而建立为本体,纷纷不一其说。不论是唯心唯物、非心非物,种种之论要皆以向外找东西的态度来猜度,各自虚妄安立一种本体。这个固然错误。更有否认本体,而专讲知识论者。这种主张,可谓脱离了哲学的立场。因为哲学所以站得住者,只以本体是科学所夺不去的。我们正以未得证体,才研究知识论。今乃立意不承认有本体,而只是在知识论上钻来钻去,终无结果,如何不是脱离哲学的立场?(新唯识论,明宗,17页)我们以为,用之为言,即于体之流行而说为用,即于体之显现而说为用。因为体以其至无(无形相、无方所、无造作,故说为无,实非空无。)而虚现万有,(至无是体,显现是体成为用。)以其至寂(寂者,寂静无扰乱相故。)而流行无有滞碍。(至寂是体,流行是体成为用。)离流行,不可觅至寂的,故必于流行而识至寂。离显现万有,不可觅至无的,故必于万有而识至无。所以说,即用显体一词,其意义极广大深微,很难为一般人说得。(新唯识论,唯识下,83页)须知,本体不可作共相观,作共相观,便是心上所现似的一种相,此相便已物化,(心所现相即是心自构造的一种境象,此即物化。)而不是真体呈露。(新唯识论,转变,94页)本体所以成其为本体者,略说具有如下诸义:一、本体是备万理、含万德、肇万化、法尔清净本然。……二、本体是绝对的,若有所待,便不名为一切行的本体了。三、本体是幽隐的,无形无相的,即是没有空间性的。四、本体是恒久的,无始无终的,即是没有时间性的。……五、本体是全的,圆满无缺的,不可剖割的。六、若说本体是不变易的,便已涵着变易了,若说本体是变易的,便已涵着不变易了,他是很难说的。本体是显现为无量无边的功用,即所谓一切行的,所以说是变易的;然而本体虽显现为万殊的功用或一切行,毕竟不曾改移他的自性。他的自性,恒是清净的、刚健的、无滞碍的,所以说是不变易的。(新唯识论,转变,94页)用者,作用或功用之谓。这种作用或功用的本身只是一种动势,(亦名势用。)而不是具有实在性或固定性的东西。易言之,用是根本没有自性。如果用有自性,他就是独立存在的实有的东西,就不可于用之外再找什么本体。(新唯识论,功能上,151页)体者,对用而得名。但体是举其自身全现为分殊的大用,所以说他是用的本体,绝不是超脱于用之外而存的东西。因为体是用底本体,所以不可离用去觅体。(新唯识论,功能上,151页)大用流行,虽复变动不居,其中自有个常生常寂的真实物事在。我们克就大用流行的相状上说,这个确是刹那诈现,都无自性。然而,由此可以悟入大用流行底本体。因为用上虽无自性,而所以成此用者,即是用之实性,此乃绝对真实的、常生常寂以。用之流行,(实则流行即用之别名,但立词须有主语,故云用之流行。)虽是千变万化,无有故常,而所以成此流行者,即是流行之主宰。(新唯识论,功能上,151页)体用不得不分疏。然而,一言乎用,则是其本体全成为用,而不可于用外觅体。一言乎体,则是无穷妙用,法尔皆备,岂其顽空死物,而可忽然成用?(新唯识论,功能上,179页)流行是变化密移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恒常的。流行是万殊的,于流行而又识主宰,便是无差别的。流行是虚幻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真真实实的。流行是无有所谓实在的,于流行而识主宰,便是一切自在的。我们应知,用固不即是体,而不可离用觅体。因为本体全成为万殊的用,即一一用上都具全体。故即用显体,是为推见至隐。(新唯识论,功能上,182页)须知,吾所云用,原依本体之流行而说,如彻悟真性流行,(真性,即本体之异名。)是为即体成用,(谓即此体,全成为用,非体在用之外故。)即用呈体,(体本无相,而成为用,则有相诈现,故说即此用,可呈现其体也。)则体用,虽不妨分说,而实际上毕竟不可分。(新唯识论,功能上,184页)理和气是不可截然分为二片的。理之一词,是体和用之通称,气之一词,但从用上立名。(新唯识论,功能下,246页)理之一词,何以是体用之通称呢?因为就体而言,此体元是寂然无相,而现似翕辟万象,(翕辟即是万象,复词耳。现者,显现,或现起义。似者,以万象不可执为定实,故置似言。)即众理灿然已具。(万象,即是众理故。)故此体,亦名为理。又体之为言,是万化之原,万物之本,万理之所会归,故应说为真理,(佛家说真如名真理。)亦名实理,(程子每言实理,即斥体言之。)也可说是究极的道理。(此中道理,系复词。道字亦作理字解。)(新唯识论,功能下,246—247页)就用而言,翕辟妙用,诈现众相,即此众相秩然有则,灵通无滞,亦名为理,即相即理故,(两即字,明其不二。)或相即是理故,(比上语较径直。)前所云理,当体受称,是谓一本实含万殊。后所云理,依用立名,是谓万殊还归一本。理虽说二,要自不一不异。体用异别故,故不一,即用即体故,故不异。(新唯识论,功能下,246—247页)总之,一切功能既非一合相,而仍是浑一的全体,是即于相对见绝对。既是浑一的全体,而毕竟非一合相,是即于绝对见相对。体用不二的意思,即此可见。(新唯识论,功能下,253页)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虽分而仍不二,故喻如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全成众沤,非一一沤各别有自体。(沤之体即是大海水故。)故众沤与大海水本不二。……然虽不二,而有一一沤相可说,故众沤与大海水毕竟有分。体与用本不二而究有分,义亦犹是。众沤,虽宛尔万殊,而一一沤皆揽大海水为体故,故众沤与大海水仍自不二。体与用虽分而仍不二,义亦犹是。(新唯识论,功能下,277页)3.翕与辟我们须于万变不穷之中,寻出他最根本的最普遍的法则。这种法则是什么呢?我们以为就是相反相成的一大法则。(新唯识论,转变,96页)我们要知道,所谓变化,从一方面说,他是一翕一辟的。这一语中,所下的两一字,只是显动势的殊异。(动势,亦云势用。)辟,只是一种动势。翕,也只是一种动势。不可说翕辟各有自体,亦不可说先之以翕,而后之以辟也。又从另一方面说,变化是方生方灭的。(新唯识论,转变,98页)假说本体是能变,亦名为恒转。我们要知道,恒转是至无而善动的。……每一动,恒是有一种摄聚的,(摄者收摄,聚者凝聚。)如果绝没有摄聚的一方面,那就是浮游无据了。所以,动的势用起时,即有一种摄聚。(新唯识论,转变,98页)这由摄聚而成形相的动势,就名之为翕。我们要知道,本体是无形相的,是无质碍的,是绝对的,是全的,是清净的,是刚健的。但是,本体之显现为万殊的功用,即不能不有所谓翕。这一翕,便有成为形质趋势。易言之,即由翕而形成一一实物了。(新唯识论,转变,99页)然而当翕的势用起时,却别有一种势用俱起。(与翕同时而起,曰俱起。)他是依据恒转而起的。就这种势用上说,便说是依据恒转而起。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