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其庸《红楼梦》的思想,是红学研究中的一项重大课题。1974年,我在几篇有关的论文里略略申述了我的意见,我认为《红楼梦》是反映了当时资本主义萌芽的思想的,但那时我只是简略的叙述,而且我也还未对此作深究。十年以后,即1983年,我写了《千古文章未尽才》一文,对《红楼梦》的思想稍稍作了一些深入的探讨。经过十年的揣摹,我更坚信《红楼梦》的思想,是反映了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思想,曹雪芹的思想,是初期的激进的民主主义思想,他的思想,与封建正统思想是完全对立的。从1983年以来,转瞬间又已过了十七年了,在这个问题上,我始终没有停止思考和阅读有关的资料。十六年来,我对这个问题又读了一些书,稍稍增加了一些阅历,因而更加坚信我原先的认识。只是深深感到要深研这个问题,更需要潜心读书,更要放开眼界看问题,抱着一部《红楼梦》就事论事,是不可能参悟这部书的深奥之处的。我虽然前后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二十五年,但仍深感读书不够,深思不够。近年来又加上多病,虽仍想多读书,然已感到体力不支,思考能力也大不如前。生怕已经反复思考的问题又会健忘,故先草此文,以为二十五年来一个老问题的继续。《红楼梦》的时代一、明代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发展中国的封建社会,从明代嘉靖、隆庆到万历,共约一个世纪,也即是从十六世纪初(1522年,嘉靖元年)到十七世纪初(1619年,万历47年),这是中国历史上资本主义萌芽蓬勃发展的时期。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三十二引《歙县风土论》说:明弘[1]治时期,“家给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薪则有山,艺则有圃,催科不扰,盗贼不生,婚媾依时,闾阎安堵,妇人纺织,男子桑蓬,臧获服劳,比邻敦睦。”这里描写的,完全是一幅中世纪式的封闭的纯自然经济的封建田园图,但是到了正德时期,也即是20年后(弘治共18年)情况就不同了,《风土论》又说:寻至正德末嘉靖初,则稍异矣。商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赀交接,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镏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于是诈伪萌矣,讦争起矣,纷华染矣,靡汰臻矣。按正德共16年(1506一1521),正德末,就算从正德10年(1515)算起,到嘉靖15年(嘉靖共45年,刚好是三个15年),一共才21年,然而从上述的描写,就可以看出一幅资本主义萌芽时期,重商轻农,剧烈竞争,互相凌夺,诈伪讦争的图画,接下去又说:迨至嘉靖末、隆庆年间,则尤异矣。末富居多,本富益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起者独雄,落者辟易。资爰有厉,产自无恒。贸易纷坛,诛求刻核。奸豪变乱,巨猾侵牟。隆庆共六年,“嘉靖末”即从嘉靖三十年算起,则加上隆庆的六年又是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的变化,比前更加剧烈,“未富居多,本富益少”,就是做生意的人愈来愈多,资本都集中到商业上去了,“本富愈少”就是靠土地收租,做田地经营的愈来愈少,也就是都去经商买卖,不愿投资到土地上做老式的地主了。“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四句,更反映出两极分化,破产的破产,发财的发财。这里活生生地画出了一幅资本主义初期的现世相。虽然当时还只是资本主义的萌芽发展时期,但资本主义的本质特征,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下面还说:迄今三十余年则夐异矣。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贫者既不能敌富者,少反可以制多。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受享于身,不堪暴殄。这是写隆庆以后的三十年,也即是万历元年(1573)到万历三十年(1602),也即是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开头。这个三十年,则已经到了“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金令司天,钱神卓地”的地步了。由此可见,当时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发展态势。以上这段文字,虽然只是写安徽歙县一地,但事实上,从16世纪到17世纪,江南太湖周边及沿海的不少城镇,其资本主义萌芽和发展的情况,也大体类似。如果按照当时的发展态势,中国的资本主义进程,自然会发展得更快些,但历史总是曲折的,万历末年(1618),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崇祯二年(1629),李自成发动起义,从此,民族矛盾的战争与阶级矛盾的战争同时爆发,于是这种资本主义萌芽性质的经济,自然而然地遭到了摧残,不仅是经济遭到了破坏,就连人民的生活,也完全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二、清代前期的经济恢复和发展但清代经过顺治、康熙、雍正三代(1644一1735),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尤其是康、雍两朝的休养生息,战争的停止,政策的调整,政令的统一,于是社会得到复甦,人口开始孳生,城镇开始繁荣,工商业得到急剧的发展,到康熙中后期,社会生产基本上已恢复到明代的繁荣时期了。在这样的基础上,原先就已存在了将近两个世纪的资本主义萌芽的经济,这时自然就呈现出发展的态势了。曹雪芹约生于康熙54年(1715年),上距天命3年(1618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誓师伐明99年,上距崇帧之年(1629年)李自成起义84年。曹雪芹的卒年为乾隆27年壬午除夕(1763年2月12日),下距洪秀全的太平天国金田起义(1850年)93年,下距孙中山先生的辛亥革命(1911年)148年。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正是在两次农民大起义的高潮之间,也就是清政权最为稳固的时代。所以封建的史学家称之为“康乾盛世”。这个时代的时代特征是,清代到了康熙末年,经过将近百年的休养生息,已经从经济恢复走向繁荣了。首先是人口的增加,顺治九年(1652年)经过战乱以后的全国农业人口为14,483,858丁口[1],至康熙五十年(1711年,曹雪芹出生之前三年)增至24,621,334丁口,自顺治九年至康熙五十年,这六十年间的人口,几乎增加了一倍[2]。至乾隆时期则激增至二亿四千二百万到二亿五千万之间[3]。中国是一个农业国,人口的激增,耕地面积自然也随之扩大。顺治十八年(1661年)全国耕地面积为5,493,576顷,到康熙五十年增至6,930,344顷[4]。从顺治末年到乾隆中叶(曹雪芹卒于乾隆27年,已是乾隆中叶)的百来年中,全国耕地面积约增加了百分之四十左右[5]。人口的孳生,耕地面积的扩大,意味着赋税的增加,国库的充实,所以到康熙五十一年颁布命令,以康熙五十年(1711年)的人丁数字二千四百六十二万作为征收丁赋的固定数字标准,以后增加人口谓之“盛世孳生人丁”,永不加赋[6]。在上述这种经济恢复发展和繁荣的基础上,全国的手工业和商业也得到了较大的发展。手工业方面发展最快的是纺织业,清代初年,对各地纺织业机房中的织机数目是有限制的,每机房织机不得超过百张。《江宁府志》[7]说:江宁机房,昔有限制,机户不得逾百张,张纳税当五十金。织造批准注册给文凭,然后敢织,此抑兼并之良法也。国朝康熙间尚衣监曹公寅深恤民隐,机户公吁奏免额税。公曰:“此事吾能任之,但奏免易,他日思复则难,慎勿悔也。”于是得旨永免。机户感颂,遂祀公于雨花岗,此织造曹公祠所由建也。自此有力者畅所欲为,至道光间,遂有开五、六百张机者。这个材料说明,在南京一地,取消这种对织机的限制,恰恰是从曹寅开始的,取消限制后的发展,快速到“至道光间,遂有开五、六百张机者。”同治《上、江两县志》则说:“乾嘉间机以三万余计”[8]。这个数字看来是江宁一地的织机总数。虽然它似应包括官机在内,但它的发展,应该说是很明显的了。这里应该说明的是《江宁府志》所说的“至道光间,遂有开五、六百张机者”,当是指的个体户,也就是现在习惯说的资本家,一个资本家而单独开五、六百张机,其规模当然就不小了,那末,全城织机的总数,或当远远超过“乾嘉间机以三万余计”的总数了。除了纺织业外,在全国范围内,还有矿业、陶瓷业、印刷业等等,也都有重大的发展,雍正时用铜活字印的《古今图书集成》,共有一万卷之多,到乾隆时,又创制木活字印刷术,使印刷业得到更大的发展。清代的对外贸易,随着当时经济的恢复,政治的稳定,康熙二十三年,即部分开放海禁,当时主要是与西方各国交易[9]。到雍正七年,即“大开洋禁,西南洋诸国,咸来互市”[10]。并开设闽、浙、粤等海关,扩大对外贸易,但到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则又停止闽、浙关贸易,对外贸易都归广州一港[11]。清代除设海关、管理征税和稽查等事务外,还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设立“公行”,以实际操纵和经理对外贸易事务。洎广州成为当时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后,“公行”就迅速发展,成为国家对外贸易的垄断者。乾隆二十四年虽然停止了闽、浙海关,但实际上当时的外贸还是在发展中,据乾隆二十四年两广总督李侍尧的报告说:外洋各国夷船到粤贩运出口货物,均以丝货为重。每年贩买湖丝并绸缎等货,自二十万余斤至三十二、三万斤不等。统计所买丝货,一岁之中,价值七八十万两或百余万两,至少之年,亦买价至三十余万两之多。其货均系江浙等省商民贩运来粤,卖与各行商,转售外夷[12]。”可见当时的对外贸易仍在发展中。三、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之风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之风,也是对当时社会思想起重大影响的一个方面。这次的西学东渐,与汉魏隋唐的中印文化交流和元代的基督教传布,都有所不同。这次的西学东渐,传播者的目的是为了传教,但接受者的主要目的,却更多的是西方的新学,即新的自然科学知识。这次的西学东渐,应以1583年,明万历十一年利玛窦来华为标志,其后汤若望(1622年,明天启二年来华)、南怀仁(1659年、顺治16年来华)等一批传教士先后相继来华,他们来的时机正好是明末或清初,于明朝的腐败,当时一批具有初期启蒙思想的社会精英分子,都想求取西方的先进科学知识来救国救民,而利玛窦等人,深知要让他们能在中国站住而达到传教的目的,必须首先使自己适应于中国的现实和中国高层知识分子的心理,所以利玛窦明确说:“传道必须先获华人之尊重,最善之法,莫若以学术收揽人心,人心既服,信仰必定随之。”[13]利玛窦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他使一大批传教士在华站住了脚,同时他们也带来了许多西方的自然科学知识。他们带来了世界地图,使中国人第一次知道世界的概貌。利玛窦的世界地图,原称《山海舆地图》经修改后称《坤舆万国图》,1602年,明万历三十年刊于北京。数学方面,他们带来了欧几里德几何学,天文方面,他们带来了哥白尼的日心说,物理学方面,他们带来了《地震解》《远镜说》等等,在生理学方面,他们带来了《泰西人说概》《人身图说》,使中国人第一次知道“一切知识记忆不在于心,而在于头脑之内。”(俞正燮《癸巳类稿》卷十四、《书人身图说后》)在医药方面,他们带来了西药制造术。此外,还有气象学、生物学等学科的新知识。(以上均参引萧萐父、许苏民著《明清启蒙学术流变》第61页至62页)另外还带来了教育学、古希腊哲学以及有关基督教的学说,其中包括“禁止纳妾”“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思想等等(参同上)。耶稣会士们带来的这些新的自然科学知识,对明清时期的中国社会、政治、知识阶层起到了重大的影响。四、清代商业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壮大在农业手工业长足发展的基础上,清代的商业在十八世纪也达到了繁荣。因为出现了不少大城镇,如北京、南京、扬州、苏州、杭州、武昌、汉口等地,都是全国著名的都市。特别是除了这些大城市外,还出现了更多的农村的城镇,它们以常设的中小商店和集市贸易结合的方式,来展开全国性的普遍的商业活动,活跃了当时的农村经济。由于当时大城市的发展,农业、手工业、工业和商业经济的繁荣,当然随之而生的是城市居民的增加和从事手工业、工业、商业活动的市民、资本家、商人和出卖劳力的人也相应地增多,即我们习惯的统称的市民阶层的增多,逐渐形成为一种社会力量。这就是说,在封建社会内部,在原有的农民和地主阶级的矛盾外,又增加了一对新的社会矛盾,这是封建社会内部发展的必然规律,而这一对新矛盾,就是旧矛盾的未来的取代者,中国当时封建社会的发展,也完全自然地在遵循这一规律前进。五、土地兼并和财富的集中除了这一对完全崭新的社会矛盾外,还有两种社会现象,也在自然地发展着。一种是土地兼并,清朝经过顺、康、雍、乾四朝,整整一个半世纪的历程,由于社会从康熙朝起逐步稳定,大批的贵族、大官僚、大地主、地方豪绅们他们将所搜刮的大量财富,用来兼并土地,有的甚至是掠夺所得,这些势家大族,一般都是恁权仗势,而且官官相护,代代相续,于是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了大贵族、大官僚、大地主阶层,在他们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