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明散文、随笔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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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月明散文、评论选高月明,1962年生,安徽省宁国市平兴村人。农耕主义实践者,荒野鉴赏家,独立诗人。《门》诗刊创始人之一。1988年获《诗歌报》探索诗大赛一等奖。出版有自选诗集《饮者为谁》。安徽省作协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理事,宁国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其诗歌创作历程已写入安徽诗歌史。寒鸦飞过暮空冬日的空阔从远山的弧线开始。夜幕降临,苍穹冥蒙的暗调加深了乡村的忧郁。一些粗朴的手在劳作:它们探向寒风中兀立的薪柴;赶路的人在加快速度,乡村的歧路隐藏着生活急切的期盼。还有藏在诗意中兀自玩耍的孩子,他或许正在感受乡村雪意的迫近(自然的课堂让孩子们纯真的血液渗入暮色的隐忧)。我正在向一条河流走近。我要赶在暮色还没有完全降临之前去看一看柳林萧索的身影(当然我把生活的重压缓释了,我一直在冒充一个散淡的隐者,那些自给自足的想法给了我足够的生活的信心)。我知道,我的这个企图是如此的实在,我真切地感受到冷风拂面的快意,一个活在当下的想法——让我与岸边一株水流掏空根须的杞柳对视良久,这只是一种物与物之间本能的默契,和书本上的教导有着本质的差异。不是吗,“寒鸦飞尽水悠悠”,那只是浸润着文人理想的抒情,却少了民间荷锄相逢、指点桑麻的亲切意绪和旨关艰难生存的悲喜。有关冬日的薄暮,我不止一次怀念那些即将消失的情境。我的扎根于农耕的想法总是出奇地与郊寒岛瘦的境况一拍即合:你看,寒鸦飞过暮空,那一片绵延不绝的翻飞的黑点,正好掠过我的头顶。我驻足,目送那些曾经点缀过明清荒凉山水的候鸟,在我的视野中翩然而逝。那嘈嘈切切的急促的鸣叫声,遽然隐入远山的林隙,让薄暮的寒意更增添几分轻愁,让孑然的暮行者突然念想起家中的妻儿,让荷锄的汉子蓦然回首家园的灯火。生活的教导一再提醒我放弃那些虚幻的想法。在乡村,那些家有余财的人正赶着在腊月前修造房舍,他们要把生活的快慰变成可触摸的现实。他们在解构生活的意义中,发现了斧头和树木的功利:他们在寒鸦掠过暮空的一刻,可能正在低头砍伐一棵寂寥的古柳,或者因为一畦地界兄弟间反目成仇。这对耽于典籍和幻想的我来说,多少有些怵惕与不安。我从一个樵子的利益出发,在事物永续利用的背后,我看见白云流过山际的惊诧之美和寒鸦飞过暮空的寂寥和虚无。你也许和我一样怀有对生活的感念和奇遇:暮色中,一支飞掠的羽毛恰好落向你的额头。那或许正是寒鸦对大地的答谢,对风雪将至未至前的时空的感纫。我一向桀骜的心在寒鸦飞过的一刻,也会为悲情所融。也会从心底捧出万物初始的善意——那是深藏民间渊薮的情愫,她带有桑麻和稻菽的艰辛和体温。在寒鸦飞过暮空之前,生存的乖戾在消解。冷风吹过河川:隐隐透出的雪意中,我嗅到了大地的悲悯!连枷在正午闪烁——在幽暗的杂物间我看见了连枷农耕的创意总离不开艰深岁月的孕育。黄檀、青竹和杉木的柄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工匠的手把一些简单而省力的原理诠释得明晰易懂。一种简易的农具在岁月的深处忽隐忽现。连枷:我要说的不仅是它翩翩起落的印象——一种朴拙而轻逸的风度;我最想告诉你的就是一粒麦子的重量。在五月,麦子在归仓之前,它的一段奇异旅程可能会被很多人忽略【这并不影响它作为粮食的口感】。但是,我却执拗地要留取一些生活的碎片:我要把低处的过程刨出来,让那些艰辛和诗意的场景同时呈现在你的面前。我一贯坚持我的民间立场,我从打量边缘的事物入手,深入那些更具民间性的场景。我要把一个略带忧郁气质的少年拽回五月并推到你面前,让他丢掉草帽,让他在阳光下奔跑,变黑,影子变短;让他遇见手持连枷的长者而羞怯。“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伏垄黄”。白居易作为一个悯农的官员,他在唐朝写诗。把一些句子传到今天;但我不喜欢他白胖的肖像【我猜测:他在五月的正午更多的是在饮茶或睡眠】。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一个地道的农人,也许他形象粗朴,识见浅陋,但他极熟稔地、反复抡起连枷又迫下的姿势让我着迷:麦穗按照民间的秩序平展地铺在麦场上,连枷悠扬地起落,连枷落下的一瞬,麦粒飞溅——那一刻,让我顿悟:我看见乡村千百年的欲望混合着汗水和麦芒在低飞,它还原了苍生俯首向善的本性和大地无语的真相。那些麦粒相互碰撞又落下,它们有着原生的被民间珍视的意味【这多么像我的兄弟姐妹:在连枷的激发和催促下走向成熟,走向命定的终点】。我把目光放得更低!我看见第一轮拍打后的麦穗再次被翻开并整齐地排好,正午的太阳以它热忱的温度炙烤大地:麦秸发出类似金属的亮光,并伴有嗤然的脆响。这是打麦场上的短暂间隙,农人珍视正午阳光的烈度,他会在饮下一杯白水的功夫领略身心的畅快。他会在汗水变成盐粒的过程中把一丝掠过山际的凉风纳入胸怀。然后再次走向麦场。一个妇人的加入让打麦场有了更淳厚的生活的气息。两柄连枷上下翻飞,起落有致,刚柔并济,抒发了幽寂而高古的农耕情怀。少年时代,作为一个田园观赏家,我走过许多麦子倔强生长的丘岗和大地。那些类似小国寡民的村落布局和自给自足的生活场景,深深地吸引并接纳了我。使我读懂了清芬苦涩而又悠然自得的农耕美学并受其熏陶已久。我曾试图用诗歌诠释那些渺小而卑下的自然之子和他们执着而隐忍经营生活的场景,但终归力不从心。那些阳光、白水、阡陌、山果、裸石、流云、炊烟等组成的田园册页,可以让飞鸟变慢,时光逆转;可以让一粒种子避开农人的手掌落地生根;也可以让一个跋涉的浪子产生归隐林泉的想法。在匆遽而短促的人世,一个人的行脚会因大地的坚韧辽阔而变得迟缓。相比之下,一个饱经沧桑的人回首看山的疏朗高致足以拉近僧俗的距离,使尘劳变得轻逸如风。连枷闪烁的正午映照过我的童年,在我的内心深处,曾无数次地将艰辛和轻盈作过对比,使我对尘劳产生一贯的痛惜和排拒。我知道:我的父辈,我的兄弟姐妹都是怀着坚韧打理生活的好手,他们能将艰难的生活一页页轻盈翻过,他们深情的双眸曾流露过对幸福的渴盼,在生生不息的大地上,他们健朗的身躯逐渐佝偻,最后扑倒在大地的怀抱,有多少高远的心事最后只能化为飘渺的烟云。大地在收割,一茬茬的人间兴替掩埋了多少风流韵事。在我栖居的乡村,飞扬跋扈的收割机取代了连枷艰难而诗意地转动。这不是时代的过错,我们也没有理由沉溺于过份慢的事物。我想说感谢连枷的慢拍动作,让我们看清了岁月深处细致幽微的景观,还有手持连枷的艰辛磨砺了我们面对艰难的信心。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柔韧,使我们懂得怜惜生活。而今,那些使用过连枷的人正在逝去,而被生存磨亮的连枷的轴,拂去岁月的尘埃却依然光洁。就像大地幽深的眼,深情地注视着那些艰辛的农耕的往事。茅花经爱上一枝茅花并不容易;爱上一滩茅花需要一个秋天的酝酿。我是在往还城乡的途中遇上了茅花。在无数个日出日落的瞬间与它们擦肩而过。我知道:那些比肩而立的、澄澈而纤弱的身影,只有在阳光和秋风的照料下,才能亮出一些姿色:这是民间的浸染着乡野烟霞的男人的美色。我不应该这样哽咽着说出它们的际遇,更不该单刀直入地和它们进行私密的对话——其实它们平静的心已不胜秋色的撩拨。看那:落日低悬,风声鹤唳。一枝茅花瑟缩着,像一个男人因为爱而把错全部揽在身上。但你不必为一个少女手揽一枝茅花的场景所感动。这些生活的细节只是相互帮衬的一个证明:就像黎明的熹光帮衬了河流。你要看到低处的事物。你甚至可以揭开文明尚未全部抵达的乡村最后的册页:那些扶犁的、牧牛的、斫柴的、赶鸭的、淘沙的、刈竹的、打鱼的、狩猎的、编箩的、扎帚的男人,你要用心地去端详他们纠结着哀怨和乡愁的面部,当猝然而至的风撩起他们的乱发和衣裾的时候,那些劳作的身影已附上茅花的精魂。有时我在想,在这个世界上,被颂歌的话题一说再说,在功利的钥匙打开无数躁动的心扉时,茅花永远不可能闯入公众的视野。但有一种情形是例外的:当茅花与野火进行密谋:那些奔突的火焰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沉默,它会让你读懂那些谦卑的生命在化作灰烬之前的高扬与壮阔。茅花飞扬着,命定的秋风总是揪着他们的头发,朝着一个方向。没有人能真正明白:一枝茅花的诞生和消失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一片茅花相拥相依,又包涵了多少生离死别。当一个人和一枝茅花相遇,他就具备了俯身向善的品质和说出生活忧伤的勇气。一个好心的人可以去访亲问友,可以去打探乡村生老病死的轶闻,但他还没有资格和一枝茅花促膝长谈。我有时深入山野的腹地,去倾听茅花对秋风的诉说。假如机缘巧合,我还能窥见茅花对秋水的深情一瞥。但更多的时候,我是被野鸟的嗔怪打断:我甚至怀疑一个投石问路的樵夫是否怀有更深的隐情。生活表面的承诺看来也并不可信,曾经说好的事情有时会突然变卦:一个借钱的汉子走向村口又突然折回,一个久病的村夫可能又突现转机。我精神的脆弱的部分就是在与茅花相遇时得到了救治。白云说:我的自由和幸福在蓝天和野水之间。茅花说:我的自由和幸福在自生自灭的、苍凉一握的生涯之中。但我无须对燧石相击的一点蓝光进行考证,仅从茅花的自述中,我就得出了至贱无敌的结论:那些被岁月一茬茬收割的茅花,无边无际,浩浩渺渺:秋风的摧折,总是让茅花的意志随意播撒。在这个深秋的黄昏,我又偶遇茅花,并为它翩然而哀戚的美色所打动。我给月亮带来了口信:那些被岁月撒手不管的生灵,必定会得到苍天的赏赐。2008年12月17日深夜我们的色身事情来的如此蹊跷:暮色降临,当一截腐草的根在新翻的泥土中发出荧光时,一些更神奇的想法便在孩子的心中酝酿。那时,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在经验和玄想中把生活的奇迹夸大。我透过暮色,看见隐身的树木后,那些杂色的灯火——村庄的灵魂在闪烁。借着暗处透过的微光,一只猫在土坎上用心掩埋自己的秽物,一只土拨鼠用树叶布置它的新家:九月之后,它们的爱情染上稼禾的香气。我在暗中祝福。微凉的晚风让我对幸福产生想法。我闭上眼睛,想着那些在平贱中逝去的长者和青壮者惨遭横祸的灵魂。我不止一次地寻思:那些色身的消失是否会轻易地带走一个世界?那引领我们在艰难生存中不倦穿行的是什么?那些粗茶淡饭供养的色身,为什么倏然而逝?那些曾经为生存而激烈抗争过的人,就这样甘愿安息于一蓬蒿莱?哲学慰藉了一些焦虑的灵魂。村庄的哲学是在生老病死的循环往复中变得澄澈。从三月薄雪中探出的一枝桃花,我看清了村庄的绯闻在爱情中滋生。是谁透过木质的窗棂夤夜偷窥;又是谁借着迷蒙的月光在秋后山坳的草垛间苟合。村妇的窃窃私语让平淡而匮乏的生活有了神秘的悸动:我知道,那些被绯闻追逐的生命终究会走向毁灭。但在曙色中临溪漂洗的一块婴儿尿布上,却正在演绎一段明媒正娶的故事。谁也不可抗拒:爱情的诱惑使芸芸众生来历不明,又使那些相互倾慕的生命走向不明就里的纠结。生活不会因为一段悲伤的爱情而终止。一个村民的逝去也不能让生活停滞不前。你看:那些在悲情和贫乏中打理生活的人,他们又昂起了不屈的头颅。村庄的尾端,那个穷途末路的人在暮雨来临前想到自缢,但雨过天晴,你又会不期然地看见他面对生活的坚毅笑容。但是,如果你细心体察,如果你惯于穿行于夤夜寂寥的乡村:那些面对生命空阔与虚无的感触,也许会让你潸然泪下。在生活的征途上,我们的色身总是来去匆匆。在密如蛛网的乡村小径和通往城市的路口,那些身器不同因果各异的人,引领各自的运命悄然上路。头顶三尺有神灵:我注意到那些怀有小奸小恶或善良的灵魂,其实各自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痛和艰辛(只是很多人都习惯守口如瓶或羞于启齿)。一个少年藏在草垛边自慰,他无的放矢,全身心沉浸在隐蔽的快感中,直至虚无降临。一个汉子趁着暮色,在悄悄地干完一件顺手牵羊的事后,便迅疾地隐入村旁的歧路。而一个粗朴的长者,却将一碗纯净的白米倒进瘸腿乞者的布囊。村庄自古就是这样,善恶各行其是又彼此交错。那些卑微的色身每天都在为些小的欲望奔走劳碌,同时又被无聊和虚无所困扰。我在一场秋风过后走过林缘寂寥的墓地,我用心辨识那些容颜古旧字迹斑驳的墓碑。一只残肢的蟋蟀一动不动,它紧紧的抓着墓碑的苍壁。看得出,它曾经为爱情而彻夜歌唱,也曾为满目的新绿而窃喜。但此时的它,正满怀眷恋地进入垂垂暮境,为秋风渐凉而哀恸。在这个无常的世界,我似乎拥有比一只蟋蟀更多的优势:我看过岁月的轮回,叶青叶黄;目睹了乡邻的谢世和婴儿的降生。我知道,在我们短暂的色身中,承载了那么多的幸福和忧伤,以至让我们不堪重负,踉跄前行。那些生活的纠结,那些爱恨情仇,陪伴着我们的色身,直至萎谢,直至化为一缕青烟。而青山依旧,村庄依旧,渐行渐远的只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