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的文学史学,是建立在他自觉实行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方法的基础上的。这是章氏学术的整个指导思想,当然也是其文学史学的基本方法。他是在整个学术文化与文献源流的整体中阐述文学的发展历史的,这符合中国文学史的实际情况。因为在中国古代,文学界域的逐渐形成,内涵的逐渐清晰,是经历过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的。《文史通义》中的《诗教上》、《诗教下》两篇,正是章学诚所建构的整体文学史。其基本的结构是,通过“诗教”一义,来确立文学的本质,也即文学史的本体。他对文学史的第一个观点,就是认为后世的文学渊源于“六艺”中的“诗教”:或曰:若是乎三代以后,六艺惟《诗》教为至广也。敢问文章之用,莫盛于《诗》乎?曰:①《文史通义校注•易教下》,第18页。②《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下》,第78页。文学遗产·二○一一年第一期·116·岂特三代以后为然哉?三代以前,《诗》教未尝不广也。夫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古无私门之著述,未尝无达衷之言语也。惟托于声音,而不著于文字,故秦人禁《诗》、《书》,《书》阙有间,而《诗》篇无有散失也。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而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则古今时异,而理势亦殊也。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于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后世的文人文学,是一种个人著述,属于“私门著述”之一,但文人文学是在文学史发展的一定阶段上发生的。文学的源头,并不始于文人文学,也不始于书面的著述,而是始于口头的创作。在这里,章氏清晰地指出这个早期文学史的事实:“后世竹帛之功,胜于口耳;古人声音之传,胜于文字。”章氏又著有《言公》上中下三篇,其基本观点是认为古人为道立言、因事立言;有立言之功,无著述之私。他写作本篇的目的,是为了批评后世因以著述、文章为个人所有,而使道术裂、人心坏,即所谓“世教之衰也,道不足而争于文,则言可得而私矣;实不充而争于名,则文可得而矜矣”。但从学术史的意义来看,则是揭示出典籍与文章从早期的群体著作、口耳相传到后来的私家著述、书于竹帛的发展过程。这个重要的结论,同样也揭示早期文学史的发展真相。古代的文学,有一个从早期的口耳相传到后来的书面写作,从早期的群体的抒情、言志、叙事到后来的个体的抒情、言志、叙事,从早期的无名氏、无著作权到后世的文人个体、有著作权,这样一些方面的重要发展。用章氏的概念来说,就是文学史经过“言公”时代的文学到后世“言可得而私”的个体创作的时代。章氏在《言公上》中从“言公”的角度出发,引司马迁的“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之语,来揭示《诗经》教化功能的生成原因。同时在《言公下》中,他又指出后世文人的写作特点:于是泛滥文林,回翔艺苑;离形得似,弛羁脱韅;上窥作者之指,下挹时流之撰。口耳之学既微,竹帛之功斯显。事实上,正是由于口耳之学微,竹帛之功显,中国古代的文学才得以迅速地发展。所谓辞章之学,正是口耳之学衰落后发展起来的。而“文学”这个词的根本意义,也正是指作为泛学术性的、古代文人的文辞之学,其重心正是落在文人文学上面的。撇开章氏贬低文人文学的价值评判不论,他对这一文学史发展真相的揭示,则是富于创见。虽然在章氏之前,刘知几等也已经指出过从口耳到竹帛的变化情况,但章氏从言公的角度出发来阐述这个问题,其深度是远超过古人的。上引《诗教上》中,值得注意的另一点是,章氏从“深明于道术精微”的学术思想出发,在建构文学史时,一开始就重视文学的本质,即他所说的“达衷之言”,亦即表达内心情志的一种语言艺术。这种语言艺术的重镇即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的诗歌,所谓“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章氏论诗,重视诗歌具有乐的本质,这是与他以六艺为先王政典的观点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作为先王之政典的诗歌,是先王礼乐教化的一部分,诗是以乐的形态呈现的。从学术的渊源来讲,章氏的重乐的诗学观,是接受了郑樵以歌谣、乐章为诗之本体,认为诗在声不在义的观点。更重要的一点是,章学诚对“诗”这个概念的使用,是带有辨析性的,他批评后世“论文拘形貌之弊”(《诗教下》),所以并非简单地从体裁形式方面来体认何者为诗,何者非诗,而是从艺术的实质精神方面来辨析性地使用“诗”这一范畴。他指出:至于声韵之文,古人不尽通于《诗》,而后世承用诗赋之属,亦不尽出于六义之教也。①《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下》,第78页。②《文史通义校注•言公中》,第182页。③参看钱志熙《从群体诗学到个体诗学——前期诗史发展的一种基本规律》,《文学遗产》2005年第2期;《文人文学的发生与早期文人群体的阶层特征》,《北京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④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班固《汉书》卷六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735页。⑤《文史通义校注•言公下》,第194页。⑥郑樵的观点,详见其《通志•乐略》。参见拙著《汉魏乐府的音乐与诗》(大象出版社2000年版)引言部分。⑦《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下》,第79页。论章学诚在文学史学上的贡献·117·这就是首先确立了诗赋的本体,并据此衡鉴古今的创作。于是就出现这样两种情况:即古人的声韵之体,并非都属于诗;后世的诗歌创作,也有不符合诗的六义标准的。章氏的“六义之教”,虽然使用了传统儒家诗学的范畴,但他同样是思辨性地使用这个概念的,其实质即指诗的本义。对于声韵之文不尽通于诗,章氏具体地指出古代经子文章中普遍使用韵文之体,后世杂艺百家也有借用五七言诗的体裁来传播知识这样两种情况:演畴皇极,训诰之韵者也,所以便于讽诵,志不忘也。六象赞言,《爻》、《系》之韵者也,所以通卜筮,赞幽玄也。六艺非可皆通于《诗》也,而谐言不废,则谐韵协律,不得专为诗教也。传记如《左》《国》,著说如《老》、《庄》,文逐声而遂韵,语应节而遽协,岂必合于《诗》教之比兴哉?焦贡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经部韵言之不涉于《诗》也。《黄庭经》之七言,《参同契》之断字,子术韵言之不涉于诗也。后世杂艺百家,诵拾名数,率用五七言字,演为歌诀,咸以取便记诵,皆无当于诗人之义也。而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于比兴,多或滔滔万言,少或寥寥片语,不必协韵和声,而识者雅赏其为《风》、《骚》之遗范也。故善论文者,贵求作者之意指,而不可拘于形貌也。一句话,衡鉴诗的标准,不在于体制之有韵与无韵,而在于“存乎咏叹”的创作性质与“近于比兴”的表现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章氏学术体系中的“诗”这一范畴,即是他所理解的真正的文学,亦即纯文学。所以《诗教》上下篇,并非专论《诗经》及先秦诗教,而是使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方法,依据上述文学要义来梳理古今纯文学的源流。其所论不仅一般的经学家所不能见及,亦非一般的文学史家所能言。他关于文学史的一系列的见解,的确是揭示真相的学术发现,而非由先入之见、由概念捏合的架空之论。《诗教上》中,章学诚具体地阐述了中国文学史发展源流,它的要点是古代的文学源出于六艺,体备于战国诸子之文,而流变为汉魏六朝的文集。他首先提出战国为文学发展之关键的观点,并认为战国之文源出于六艺: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人知之;其源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人不知;其源多出于《诗》教,人愈不知也。知文体备于战国,而始可与论后世之文。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知战国多出于《诗》教,而可与论六艺之文;可与论六艺之文,而后可与离文而见道;可与离文而见道,而后可以奉道而折诸家之文。六艺即六经,其中《诗》与《乐》,都是先王政教之典的传述,并非私人的著作。用我们今天的观念来阐述,古代的各种经典,都是从原始时代到文明时代,各民族的制度、思想、文化的集成,不同于后世思想家的一家之言,文学家之个体创作。文学之要义有二:一为源于人类抒情言志、娱情悦志的天性的表现;二为源于人类在语言上的审美追求,故其性质为抒情言志的语言艺术。这两点用章氏的话语来说,就是“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于比兴”。正因为上述的原理,所以人类自原始时代开始,就有了文学的创造。六艺即为原始以来文化之集成,则文学的渊源,自然也存乎其中,而《诗经》则为六艺文学的核心。《诗经》之外,论文学之质,则《易》、《书》、《礼》、《春秋》之中皆有叙述、有抒情、也有比兴,而“修辞立诚”,则为六艺的共同宗旨。用今天的术语来说,构成中国文学的两大主体的叙事之学与抒情之学,都可追溯于六艺之文。可见六艺的全部,虽非即是文学,但其中具有文学因素,所以章氏论文学之源流,溯于六艺。其实际的观点,是认为《诗》教的文学,是建立在六艺之文的基础上的。文学之道,也包含在六艺之文中,其要旨仍为“文指存乎咏叹,取义近于比兴”。章氏的这种观点,比起刘勰《原道》、《宗经》、《征圣》的文学观念,更具一种科学的分析性。这是他在传统儒家的文学观的基础上,根据文学本体的辨章所得,①《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下》,第79页。②《文史通义校注•诗教上》,第60页。文学遗产·二○一一年第一期·118·对于我们今天如何建构先秦的文学史,如果理解与定位六经文学的性质,仍然有重要的启发意义。章氏“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的观点,常为学者所引用,可以说是章氏文学史学中唯一受到广泛重视的一个观点。但是,章氏以战国诸子文章为文学史上从六艺之文、先王诗教到“后世之文”的最重要的承转之处的全部用意,以及这个观点对于揭示文学史真相的意义,却未必为学者所尽知。首先,章氏所说的“文体备”,一般都认为是指文章体裁的完备,如叶瑛的《文史通义校注》就引刘勰《宗经》和章氏本人的《论课蒙学文法》关于各种体裁分别源于六经的看法,来注释章氏此语,认为章氏观点“是后世之文并导源《五经》,特至战国而其体始备”。这种看法有代表性。这当然也是章氏所说的“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的一种意思,但并非其全部意思。他说的“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的更重要的意思,是指后世文人以文辞为专尚的个体的文学创作的体制与性质,是开端于战国时代的。所以这个文体,不完全是指体裁,更主要是指文学之体,是文学的体制与性质。我们看他后面的具体论述,即可知道这一点: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何谓也?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文集者,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蛇龙之菹也。后贤承而不废者,江河导而其势不可复遏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而辞章实备于战国,承其流而代变其体制焉。学者不知,而溯挚虞所裒之《流别》,甚且以萧梁《文选》,举为辞章之祖也,其亦不知古今流别之义矣。在这里,他要追溯的是文人文学的源头,即章氏所说的“后世之文”,是一种不同于六艺之文的个体创作。章氏认为这种个体创作的辞章之文的体制与性质,至战国方才具备。这是因为六艺之文,是先王政典,是道的全体反映;后世文人之文,才是个人的抒情言志、修辞骋才,是道与文的分裂,也是文的确立。而“奇邪错出,而裂于道”,从道与文的分裂而孕育后世的辞章之文的逻辑的起点来讲,正始于战国诸子之文。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战国诸子之文,虽源于先王政典与专门治术,但却是淆驳不纯,多为个人思想、情意之发抒,所以就其实质而言,已具有个体抒情、个性表现的特点。诸子之文就抒情一端而言,实源于六艺之《诗》教;就其个体抒情而言,实开后世文人之文的先端:自古圣王以礼乐治天下,三代文质,出于一也。世之盛也,典章存于官守,《礼》之质也;情志和于声诗,乐之文也。迨其衰也,典章散,而诸子以术鸣。故专门治术,皆为《官礼》之变也。情志荡,而处士以横议,故百家驰说,皆为声《诗》之变也。战国之文章,先王礼乐之变也。然独谓《诗》教广于战国者,专门之业少,而纵横腾说之言多。后世专门子术之书绝,而文集繁,虽有纯驳高下之不同,其究不过自抒其情志。故曰:后世之文体,皆备于战国,而《诗》教于斯可谓极广也。学者诚能博览后世之文集,想见先王礼乐之初焉,庶几有立而能言,可以与闻学《诗》、学《礼》之训矣。章氏正是在这里找到了六艺之文、战国之文、后世之文的联系与关纽,其最关键的一个范畴,仍是“情志”。先王礼乐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