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酒大侠辛弃疾――从辛弃疾词作中看他的酒风侠气公元一千一百六十二年闰二月的一个夜晚,齐鲁大地,月黑风高。大帐内,骠悍的金兵将士们正在为投降过来的起义军叛将张安国庆功――向来被金兵畏如豺虎的耿京起义军,因张安国攻杀耿京而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此时的金兵帐中么五喝六,沸反盈天,到处都弥散着刺鼻的腥膻和酒气。张安国也因新得济州知府的重任而豪情满怀,与金将开怀暢饮。正在他们耳热酒酣兴致正浓的时候,突然,一位彪形大汉闯入帐内,满座的金国兵将立时被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还没有反映过来,张安国早已被大汉一把抓起,绳捆索缚,疾奔而出。待金兵惊魂稍定,披挂招架之时,大汉已将张安国撂上马背,一行五十余骑呼啸而去。当我们把宋词读到“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时候,无论如何不会把这种缠绵悱恻的情怀与身长八尺、膀大腰圆、叱咤风云的赳赳武夫联系在一起。然而,让近千年的文学史都纳闷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上文提到的那位大汉就是“惜春常怕花开早”的南宋大词人辛弃疾。那一年,他只有二十三岁。按史料所记,辛弃疾从体格上一点都不象个文人。他“肤硕体胖,目光有稜,红颊青眼,壮健如虎”。他出生在北宋灭亡十三年后金人统治下的山东济南,从小饱受国破家辱之痛,立志收复失地,报效朝廷。公元1161年,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北方诸路豪杰在“南望王师”没有结果的情况下,纷纷揭竿而起。二十二岁的辛弃疾也在济南南部的山区起义,拉起了一支两千多人抗金队伍。不久,这支队伍投奔了耿京领导的抗金义军。正当耿京义军日渐壮大之际,叛徒张安国杀害耿京投降金国。辛弃疾闻讯义愤填膺,与几个兄弟一商量,便有了本文开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辛弃疾都可以称为旷世英雄。这是个千年一现的盖世奇才,无论文韬还是武略,无论政治还是经济,无论才情还是功底,不说有宋以来,在中国历史上也属罕见。有人说他生不逢时,一腔爱国之情、报国之志与满腹经纶无由施展,我倒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多少落魄与悲哀。他的一生似乎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能尝试的东西都尝试了,可以施展的也基本都施展了。尽管金人南侵给他带来了国仇家恨,尽管偏安朝廷对他进行了重重的限制与束缚,但好象一点也没有改变他豪放的气质与胸怀,一点没能束缚住他狂傲咨肆的个性,也一点没能削弱他对千百年来文学史的影响力。虽然我们不能说他已经具备了“宠辱偕忘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观天上云卷云舒”的放达修养,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绝对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但,那得有酒。我真正留意辛词,也是从酒开始的。二十年前,在上大学期间,我印象中辛弃疾是继大苏之后南宋著名的豪放派词人,且他能将豪放与婉约风格能并存于一身,这一点要比东坡更胜一筹。当时因为手头只有一本仅选了七十八首的《辛弃疾词选》,读起来不够过瘾。因而虽然喜欢,印象总不十分清晰。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乡村高中任教。副校长兼语文教研组长王友桐先生因家境变故,经常借酒浇愁。我开始和他接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看见他醉眼朦胧的样子――但他的学生们都说,他在这种状态下课讲得最好,头脑灵活,思维敏捷,左右逢源,汩汩滔滔――于是我们几个年轻教师就劝他,说喝酒上课影响不好。当时他的表示是欲进不能,欲罢不忍。我问怎么会是这样呢?他没有再说,而是给我抄了两首辛弃疾的沁园春词,一首的要戒酒的,一首是要破戒的。戒酒的一首题目为“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开戒一首的题目是“城中诸公载酒入山,余不得以止酒为解,遂破戒一醉,再用韵”。两首词全阙如下: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如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平居鸩毒猜。况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杯汝知乎,酒泉罢侯,鸱夷乞骸。更高阳入谒,都称虀臼,杜康初筮,正得云雷。细数从前,不堪余恨,岁月都将麹糵埋。君诗好,似提壶却劝,沽酒何哉。君言病岂无媒。似壁上雕弓蛇暗猜。记醉眠陶令,终全至乐,独醒屈子,未免沉灾。欲听公言,惭非勇者,司马家儿解覆杯。还堪笑,借今宵一醉,为故人来。这两首词,当时读了之后,虽似懂非懂,但让我看到了辛弃疾的另一面,较之我从前接触的辛词可以说耳目一新,而且也隐隐感到他与东坡豪放词的不同既不完全是内容的不同,也不完全是技巧的不同,似乎更多地融入了人格的差异。但是,由于手头资料所限,要想真正弄明白这些东西还真是不容易,包括弄明白上列的两首沁园春。不懂的事可以存疑,先生们的话我还懂得。于是我就将这个心事连同这两首词一并记将下来,夹至那本词选之中,一放就是二十年。虽然放下了,但一直萦绕在心中。因此,当二十年后我用几张拙字换得一套《全宋词》的时候,首先做的事就是找辛弃疾的那两首词。这一回,我真的找到了。不仅找到了那两首词,而且将唐圭璋先生《全宋词》中收录的辛词六百二十七首、连同有题无词的七首翻遍,居然查出三百一十二首与酒有关,整整占了辛词全部的一半!一个词人一生中一半的词在记录自己的畅饮与酣醉,在我了解的历代文人中绝无仅有,恐怕单以壮志难酬后的借酒浇愁来解释就不够了。中国古代的大才子多数都是酒徒――请恕我直言,我不想用“酒仙”、“酒圣”之类的溢美之辞,更不想把那些我一向景仰备至的先贤糟蹋成“酒鬼”。但是,这些好饮的才子们却各有各的风格。刘伶颂酒,陶潜持觞,多多少少都带有点自矜出来的名士脾气;“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的李太白“举杯邀明月”,“一饮三百杯”,狂饮之态呼之欲出;“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的苏东坡能在月圆之夜“把酒问青天”,喝醉酒后回家,在家僮不开门的时候他还能够“倚杖听江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儒雅之气。到了辛弃疾,就大不一样了。这位山东大汉才大脾气大块头大酒量也大,使酒任侠,嗜酒好饮,一生豪爽,狂放不羁。可以说,辛弃疾的豪放如果没有了酒,减掉的绝不会只有三分。看看下面这些词句,便知道辛弃疾是如何看待酒的了。“富贵浮云,我评轩冕,不如杯酒。待从公,痛饮八千余岁,伴庄椿寿”(沁园春)。“问人间、谁管别离愁,杯中物”(满江红)。“为公饮,须一日,三百杯”(水调歌头)。“醉里不知谁是我,非月非云非鹤”(念奴娇)。“人生行乐耳,身后虚名,何似生前一杯酒”(洞歌仙)。“且华堂,通宵一醉,待从今、更数八千秋”(八声甘州)。“我饮不须劝,正怕酒尊空”(水调歌头)。“三万六千排日醉,鬓毛只恁青青地”(渔家傲)。“若解尊前痛饮,精神便是神仙”(清平乐)。“无穷身外事,百年能几,一醉都休”(满庭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贺新郎)。“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鹧鸪天)。“总把平生入醉乡,大都三万六千场”(浣溪沙)。“老我伤怀登临际,问何方、可以平哀乐。唯酒是,万金药”(贺新郎)。“一壑一丘吾事,一斗一石皆醉,风月几千场”(水调歌头)。“我爱风流,醉中颠倒,丘壑胸中物。一杯相属,莫孤风月今夕”(念奴娇)。“千古光阴一霎时,且进杯中物”。“八十余年入涅槃,且进杯中物”。“万札千书只恁休,且进杯中物”(卜算子)。“官事未易了,且向酒边来。”“五车书,千石饮,百篇才”(水调歌头)。“忆对中秋丹桂中,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采桑子)。“醉乡深处,不知天地空阔”(念奴娇)。………………不敢再抄录了。因为我前文说过,在六百多首辛词中,有一半左右有这样的句子。不过我还想再抄一首,那是辛弃疾写自己的醉态,传神之至,我不敢贪没。那是一首西江月,题为“遣兴”。词人写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功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醉耶?醒耶?是醒中之醉?还是醉中之醒?任凭人们猜想去罢。辛弃疾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排除他报国无门、壮志难酬境况之下的借酒浇愁,当他精心写就的《美芹十论》、《九议》献给皇上如石沉大海,当故乡还在焦土之下,“佛貍祠下”,已经“一片神鸦社鼓”,当自己辛辛苦苦写就的“万字平戎策”居然还不如“东家种树书”的时候,我们可以想见词人是何等无奈,有谁还能阻止他拿酒去浇胸中那万千块垒呢?但是,仅仅这样来理解辛弃疾就未免浅薄了些。从宋史中的辛弃疾传记到他六百二十多首词作,再到历代诗话词话对辛弃疾评论,后来我还专门找到了邓广铭先生的《辛稼轩年谱》,从中我清晰地感到,在辛弃疾的文化人格之中,酒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成了成就辛弃疾一代文武雄豪的催化剂。酒壮英雄胆。正如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齐鲁大地的豪饮和豪放也是声名远播的。辛弃疾的胆大,也多半是让酒给壮起来的。本文开头的那则故事,洪迈在《文敏公集》卷六中也曾有这样的评论:“余谓侯(辛弃疾)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各种资料虽然没有辛弃疾事前喝酒的记载,但我们都可以想见他们以五十余骑入五万众中之前,那种慷慨赴死的行色是怎么壮起来的。辛弃疾的胆大不仅在武略上,在做官上也是如此。四十岁时他做了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抚使,上任之后他大胆改革,不仅整顿乡社、罢黜庸官、兴办学堂,还改革了传统的赈灾办法,以工代赈。而且,他为了保境安民,还顶着压力创建了“湖南飞虎军”。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上司重重设阻,经费、物资无着的情况下,他多方斡旋,一一办妥了所有的事情。就连要他立即停下来的御前金牌,他都敢冒着欺君之罪压下来,秘而不宣――这是何等胆大――事成之后他亲自向皇上秉报了详情。尽管他确实建成了一支能打硬仗的军队,连皇帝都“释然”了,但他却得罪了许多官场小人。在以后的一生中他的胆大曾不断惹祸,但他从来没有把胆大造成的麻烦当回事儿。设若没有英武的胆识,没有使酒任侠的豪放气质,没有“无穷身外事,一醉都休”的豪迈与超脱,的确是不可想象的。辛弃疾不仅为政胆大,用兵胆大,甚至作诗填词也胆大。辛词的豪放与东坡词的豪放不一样,首先是内容上的不一样。国破家辱之感东坡没有这不能强求,但豪迈人生当豪饮、敢将文章入词中在东坡的确没有做到。东坡的创造在于以诗入词,将“词为诗余”发展到了诗词弟兄,可以写到诗中都写进了词,把词的内容从“绮罗香泽”中拓展出来。到了辛弃疾则更进一步,他甚至将文章也写进了词里。关于这一点,岳珂的《桯史》曾有一段关于刘过(改之)记载,从侧面反映了辛弃疾词风对当世的影响,很有意思。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赋沁园春一词,併缄往,下笔便逼真。其词曰“斗酒彘肩,醉渡浙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苏公等,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诸人者都调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云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看纵横一涧,东西水绕,两山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疏影,只可孤山先探梅。蓬莱阁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辛得之大喜,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馆燕弥月,酬唱亹亹,皆似之,逾喜。垂别,赒之千缗,曰“以是为求田资。”改之归,竟荡于酒,不问也。刘过在南宋词坛也当属风云人物,以刘过的才华,竟佩服辛弃疾到这样的程度,足见所谓的“辛体”在当时的影响。那么“辛体”到底有何特征呢?我们不妨看看下面几首辛词: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今夜江头树,船儿系那边。知他热后甚时难。万万不成眠后、有谁扇。《南歌子》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君无去此,流昏涨腻,生蓬蒿些。虎豹甘人,渴而饮汝,宁猿猱些。大而流江海,覆舟如芥,君无助、狂涛些。路险兮,山高些。愧余独处无聊些。冬槽春盎,归来为我,制松醪些。其外芬芳,团龙片凤,煮云膏些。古人兮既往,嗟余之乐,乐简瓢些。《水龙吟》好个主人家。不问因由便去嗏。病得那人妆晃了,巴巴。系上裙儿稳也哪。别泪没些些。海誓山盟总是赊。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更过十年也似他。《南乡子》医者索酬劳,那得许多钱物。只有一个整整,也盒盘盛得。下官歌舞转凄惶,剩得几枝笛。觑著这般火色,告妈妈将息。《好事近》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