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诗词鉴赏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省运城县解州镇)人。他曾积极参加王叔文集团革新政治的。唐顺宗时,任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后迁为柳州刺史。他是唐代杰出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在散文和诗歌的创作方面,有着很高造诣。他的诗,善于寓情于景,写得俊雅峭拔。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柳宗元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读柳宗元这首诗,给我们的印象是:诗人通过奇异的想象,独特的艺术构思,把埋藏在心底的郁抑之情,不可遏止地尽量倾吐了出来;它的抒情方式,是属于严羽《沧浪诗话》里所说的“沈著痛快”一类。这在唐人绝句中是不多见的。我们知道,柳宗元是个具有远大抱负的进步诗人。早年他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积极进行政治活动。不幸失败,贬为永州司马。十年之后,又被分发到更遥远的边荒之地的柳州。这诗便是他任柳州刺史时所作。当时,他正当壮盛之年,“一斥不复,群飞刺天”(韩愈《祭柳子厚文》),政治上不断遭受到沉重的打击,使得他心情愤激不平,终年生活在忧危愁苦之中。《新唐书》本传说他“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这诗里一连串的奇异的想象,正是他那“堙厄感郁”心情的写照。他之所以“自放山泽间”,为的是借山水以消遣愁怀;然而借山水以消遣愁怀,如同李白所说借酒浇愁一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消愁愁更愁。”特别是那秋天季节,草木变衰,自然界一片荒凉,登山临水,触目伤怀,更使人百端交感,愁肠欲断。诗人从肠断这一意念出发,于是耸峙在四周围的崇山峻岭,着眼点就在于它的巉削陡峭,在于它的“尖”,从而使群山的形象,转化为无数利剑的锋芒,这“愁肠”仿佛就是被它们割断似的。说“海畔尖山”,正以见地处西南滨海,去故乡之远。身在贬所,“望故乡”而不能归,当然是痛苦的;然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古乐府《悲歌行》),却又能从痛苦中得到某种满足。于是在无可奈何的矛盾心情的支配下,他就尽情的望去,唯恐其望得不够。这无数的象“剑芒”一样的“尖山”,山山都可以望故乡,可是自己只有一个身子,一双眼睛,该怎么办呢?柳宗元是精通佛典的,而和他一同看山的浩初上人,便是龙安海禅师的弟子。佛经中不是有“化身”的说法吗?在一种微妙的启示下,于是他就想入非非,想到“化身千亿”了。在这首诗里,诗人就是通过上述一系列的形象思维来揭示其内心世界的。诗题标明“寄京华亲故”。“望故乡”而“寄京华亲故”,意在诉说自己惨苦的心情、迫切的归思,希望在朝旧交能够一为援手,使他得以孤死首丘,不至葬身瘴疠之地。苏轼论唐人诗,以柳宗元和韦应物相提并论,指出他们的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见《书黄子思诗集后》)王士祯也说:“风怀澄澹推韦柳。”“简古”、“澹泊”或“澄澹”,乃是柳诗意境风格的一个方面,虽然是其主要的方面,但并不能概括柳诗的全貌。柳诗自有其别调。他的诗,象悬崖峻谷中凛冽的潭水,经过冲沙激石、千回百折的过程,最后终于流入险阻的绝涧,渟滀到彻底的澄清。冷冷清光,鉴人毛发;岸旁兰芷,散发着幽郁的芬芳。但有时山洪陡发,瀑布奔流,会把它激起跳动飞溅的波澜,发出凄厉而激越的声响,使人产生一种魂悸魄动的感觉。此诗中诗人跳动飞溅的情感波澜无法抑制,恰如“山洪陡发,瀑布奔流”,奔迸而出,因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重别梦得柳宗元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元和九年(814),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时奉诏从各自的贬所永州、朗州回京,次年三月又分别被任为远离朝廷的柳州刺史和连州刺史,一同出京赴任,至衡阳分路。面对古道风烟,茫茫前程,二人无限感慨,相互赠诗惜别。《重别梦得》是柳宗元赠给刘禹锡三首诗中的一首。这首诗写临岐叙别,情深意长,不着一个愁字,而在表面的平静中蕴蓄着深沉的激愤和无穷的感慨。“二十年来万事同”,七个字概括了他与刘禹锡共同经历的宦海浮沉、人世沧桑。二人在贞元九年(793)同时进士及第,踏上仕途,迄今已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二十多年来,他们在永贞改革的政治舞台上“谋议唱和”、力革时弊,后来风云变幻,二人同时遭难,远谪边地;去国十年以后,二人又一同被召回京,却又再贬远荒。共同的政治理想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造成了这一对挚友“二十年来万事同”的坎坷遭遇。然而使诗人慨叹不已的不仅是他们个人出处的相同,还有这二十年来朝廷各种弊政的复旧,刘禹锡深深理解柳宗元的这种悲哀,所以在答诗中抒发了同样的感慨:“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他们早年的政治革新白白付之东流,今朝临岐执手,倏忽之间又将各自东西,抚今追昔,往事不堪回首。“今朝”二字写出了诗人对最后一刻相聚的留恋,“忽”字又点出诗人对光阴飞逝、转瞬别离的惊心。“西东”非一般言别套语,而是指一去广东连县,一去广西柳州,用得正切实事。由于是再度遭贬,诗人似乎已经预感到这次分别很难再有重逢的机会,便强忍悲痛,掩藏了这种隐约的不祥预感,而以安慰的口气与朋友相约:如果有一天皇帝开恩,准许他们归田隐居,那么他们一定要卜舍为邻,白发相守,度过晚年。这两句粗看语意平淡,似与一般歌咏归隐的诗歌相同,但只要再看看《三赠刘员外》中,诗人又一次问刘禹锡:“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就可以明白诗人与刘禹锡相约归田为邻的愿望中深蕴着难舍难分的别愁离恨和生死与共的深情厚谊。身处罻罗①之中而向往遗世耦耕②,是封建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碰壁以后唯一的全身远祸之道和消极抗议的办法。因此这“皇恩”二字便自然流露了某种讥刺的意味。“若许”二字却说明目前连归田亦不可得,然而诗人偏偏以这样的梦想来安慰分路的离愁,唯其如此,诗人那信誓旦旦的语气也就更觉凄楚动人。这首诗以直抒离情构成真挚感人的意境,寓复杂的情绪和深沉的感慨于朴实无华的艺术形式之中。不言悲而悲不自禁,不言愤而愤意自见。语似质直而意蕴深婉,情似平淡而低徊郁结。苏东坡赞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也正是这首小诗的主要特色。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柳宗元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这是首抒情诗。赋中有比,象中含兴,展现了一幅情景交融的动人图画,而抒情主人公的神态和情怀,也依稀可见。这情怀,是特定的政治斗争环境所触发的。公元八○五年,唐德宗李适死,太子李诵(顺宗)即位,改元永贞,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革新派人物,但由于保守势力的反扑,仅五个月,“永贞革新”就遭到残酷镇压。王叔文、王伾被贬斥而死,革新派的主要成员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分别谪降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直到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初,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等五人才奉诏进京。但当他们赶到长安时,朝廷又改变主意,竟把他们分别贬到更荒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为刺史。这首七律,就是柳宗元初到柳州之时写的。全诗先从“登柳州城楼”写起。首句“城上高楼”,于“楼”前着一“高”字,立身愈高,所见愈远。作者长途跋涉,好容易才到柳州,却急不可耐地登上高处,为的是要遥望战友们的贬所,抒发难于明言的积愫。“接大荒”之“接”字,是说城上高楼与大荒相接,乃楼上人眼中所见。于是感物起兴,“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即由此喷涌而出,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辽阔而荒凉的空间,望到极处,海天相连。而自己的茫茫“愁思”,也就充溢于辽阔无边的空间了。这么辽阔的境界和这么深广的情意,作者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写入了这第一联,摄诗题之魂,并为以下的逐层抒写展开了宏大的画卷。第二联“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写的是近处所见。惟其是近景,见得真切,故写得细致。就描绘风急雨骤的景象而言,这是“赋”笔,而赋中又兼有比兴。屈原《离骚》有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又云:“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吾法大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在这里,芙蓉与薜荔,正象征着人格的美好与芳洁。登城楼而望近处,从所见者中特意拈出芙蓉与薜荔,显然是它们在暴风雨中的情状使诗人心灵颤悸。风而曰惊,雨而曰密,飐而曰乱,侵而曰斜,足见对客观事物又投射了诗人的感受。芙蓉出水,何碍于风,而惊风仍要乱飐;薜荔覆墙,雨本难侵,而密雨偏要斜侵。这怎能不使诗人产生联想,愁思弥漫呢!在这里,景中之情,境中之意,赋中之比兴,有如水中着盐,不见痕迹。第三联写远景。由近景过渡到远景的契机乃是近景所触发的联想。自己目前是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好友们的处境又是如何呢?于是心驰远方,目光也随之移向漳、汀、封、连四州。“岭树”、“江流”两句,同写遥望,却一仰一俯,视野各异。仰观则重岭密林、遮断千里之目;俯察则江流曲折,有似九回之肠。景中寓情,愁思无限。从字面上看,以“江流曲似九回肠”对“岭树重遮千里目”,铢两悉称,属于“工对”的范围。而从意义上看,上实下虚,前因后果,以骈偶之辞运单行之气,又具有“流水对”的优点。尾联从前联生发而来,除表现关怀好友处境望而不见的惆怅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望而不见,自然想到互访或互通音问;而望陆路,则山岭重叠,望水路,则江流纡曲,不要说互访不易,即互通音问,也十分困难。这就很自然地要归结到“音书滞一乡”。然而就这样结束,文情较浅,文气较直。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先用“共来百粤文身地”一垫,再用“犹自”一转,才归结到“音书滞一乡”,便收到了沉郁顿挫的艺术效果。而“共来”一句,既与首句中的“大荒”照应,又统摄题中的“柳州”与“漳、汀、封、连四州”。一同被贬谪于大荒之地,已经够痛心了,还彼此隔离,连音书都无法送到!读诗至此,余韵袅袅,余味无穷,而题中的“寄”字之神,也于此曲曲传出。可见诗人用笔之妙。柳州榕叶落尽偶题柳宗元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就诗人而言,在我为情,在物为境。诗思的触发、诗篇的形成,往往是我与物、情与境交相感应的结果。柳宗元的这首《偶题》,正是一首物我双会情境交融的作品。如果设想诗人创作时的状态,他身为逐客,远在异乡,独立庭院,百感丛集,这时,正如《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说,心因“物色之动”而摇,辞因“情以物迁”而发。他的诗笔“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眼中的花尽叶落之境与心中的凄黯迷惘之情是融会为一的。诗的首句“宦情羁思共凄凄”,是我心蕴结之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这是因为柳宗元的身世与屈原有相似之处。他自二十六岁进入仕途,到四十七岁逝世,其间仅二十一年,但却过了十四年的贬谪生活。他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十年才被召回,可是,回到长安只一个月,又被外放到比永州更遥远、更荒僻的柳州。这首诗就是他到柳州后,也就是他的政治希望和还乡希望一度闪现而又终于破灭之后写的。联系他在去柳州途中写的“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岭南江行》)以及在柳州写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等诗句,就可以知道这一句中所说的“宦情羁思”是什么况味、什么分量。而正因为这种情思积累在心中已非一朝一夕,这里用不着以浓墨重彩渲染,只用“凄凄”两字轻描一笔,就足以表明一切了。人们在欣赏诗歌时常会发现,以平淡的笔墨来显示深厚的感情,往往更见其深厚,就正是所谓“厚积薄发”的妙用。至于这句中的一个“共”字,则说明这一“凄凄”之感是双重的,是宦情的凄凄加羁思的凄凄,因而其分量是加倍沉重的。诗的三、四两句“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是物象构成之境。当时的柳州还是所谡“瘴疠之地”,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区,在逐客旅人的眼中,别是一种殊方色彩、异域情调,在在都足以触发贬谪之思,勾起怀乡之念,何况又在阳春二月见到反常的如秋之景。那种落叶满庭的景象,自然更令人心意凄迷了。这里,莺啼而曰“乱啼”,则是诗人情往感物,辞因情发。其实,莺啼无所谓“乱”,只因听莺之人心烦意乱,所以别有感受。诗人就是当上述的在我之情与在物之境相会相融之际,写出了这样一首物来动情、情往感物的诗篇。诗的第二句“春半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