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秋左傳注楊伯峻前言(一)春秋名義春秋本是當時各國史書的通名,所以國語晉語七說:「羊舌肸習於春秋。」楚語上也說:「教之春秋。」墨子明鬼篇也曾記各國鬼怪之事,一則說:「著在周之春秋。」二則說:「著在燕之春秋。」三則說:「著在宋之春秋。」四則說:「著在齊之春秋。」隋書李德林傳載其答魏收書也說:「墨子又云:『吾見百國春秋。』」(今本無此文,孫詒讓閒詁辑入佚文中。)春秋之名,似乎其來已久。據唐劉知幾史通六家篇說:春秋家者,其先出於三代。按汲冢璅語,記太丁時事,目為夏殷春秋。由此,劉知幾論定:「知春秋始作,與尚書同時。」但這種推理,很難使人信服。汲冢璅語,現在我們已經看不到。劉知幾看到其中有夏殷春秋之名,而記的是太丁時事,這個不必懷疑。然夏殷春秋之名,是太丁時原有的呢,還是汲冢璅語作者所後加的呢?則難以肯定。據史記殷本纪,殷商有兩個太丁,第一個是商湯的兒子,殷本紀說:湯崩,太子太丁未立而卒,於是迺立太丁之弟外丙,是為帝外丙。這個太丁既未曾坐過朝廷,自無時事可記。第二個太丁是紂的祖父。殷本紀說:武乙震死,子帝太丁立。帝太丁崩,子带乙立。帝匕崩,子辛立,是為帝辛,天下謂之紂。兩個太丁,後一個太丁,龜甲文實作文丁。王國維所作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和續考未曾考及這個文丁。據後漢書西羌傳和注及通鑑外紀,都引有大丁,或太丁,可能沿襲史記殷本纪把文丁作太丁之誤,唐劉知幾史通也誤把文丁作太丁,2而其人為紂之祖則甚明。但並無夏殷春秋之名。徧考卜辭,確如于省吾歲時起源初考所言,「有春、秋而無冬、夏气更没有「春秋」這一雙音名詞,足見所謂夏殷春秋者,是汲冢璅語作者所加,並不是如劉知幾所云「其先出於三代」。據墨子,各國的史書都叫春秋,所以左傳昭公二年傳說: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孟子離婁下也說;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那麽,「春秋」既是各國史書的通名,也是魯國史書的專名。因為各國史書,有的各有專名,晉國的叫乘,楚國的叫檮杌,它們和魯國的春秋,是性質相同的書。為什麽叫「春秋」呢?根據春秋經,一般在一年四季(古人叫四時)的第一個月,縱是無事可記,也寫「春正月」或「春王正月」,「夏四月」,「秋七月」,「冬十月」。春、夏、秋、冬四時之名,至遲起於西周。以詩而論,我認為豳風作於西周,七月有「春日載陽」;小雅出車也作於西周,有「春日遲遲」。說文夂部說:「夏,中國之人也。」而朱駿聲說文通训定聲却說:「春、夏、秋、冬四時並本字本義。」林義光文源徵引這一說法,並引右戲鬲「夏」作「■」為證。秋季本為穀熟季節,所以說文禾部說:「秋,禾穀熟也。」尚書盤庚上「若農服田力穡,乃亦有秋」,「秋」字正是這意義。左傳僖公十五年:「歲云秋矣,我落其實,而取其材。」這個秋字,正是四時的秋。古鈢(璽印之璽)文常見「千秋」字,「千秋」正如詩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三秋」。古人每年莊稼只收一次,所以「千秋」猶如「千年」,「三秋」猶如「三年」。冬,說文《(冰本字)部云:「四時盡也。」四季最末一季自是冬季。金文有■字,卽冬字,却假借為終,如頌鼎「頌其萬年眉壽,㽙臣天子霝冬」,「霝冬」卽「靈終」,和詩大雅既醉「高朗令終」的「令終」同。井(邢)人安鐘云「永冬于吉」,即「永終于吉」。詩唐風葛生∶「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這「夏」和「冬」,才是四季的夏和冬。古人記事,標明春夏秋冬的,據趙汸春秋屬辭卷一說:3近代或有以書「王」為夫子(孔丘)特筆者,按殷人鐘鼎日「唯正月王春吉日」之文,可見時日稱「王」,乃三代恆辭。趙汸說的重點在「王」字,我引他的文字重點在「春」字。陸粲春秋胡氏傳辨疑也說:商鐘銘日「惟正月王春吉日」,又曰「惟王夾鐘春吉月」,是三代之時皆然。然而他們所舉商鐘,不曾傳到今天。而在傳世彝器中,樂書缶有「正月季春」的紀載。「正月」是晉用夏正的「正月」,對周正來說就是季春三月。還有商鞅量標有「冬」字,這個商鞅量自己說作於秦孝公十八年冬十二月乙酉,便在春秋之後一百三十多年。古本竹書紀年大半辑自前人所引,引文不但不完全,可能還有修改變動,然而原本既已喪失,現在不能不依靠輯本。而輯本也绝大多數不標春夏秋冬四時。唯初學記二、太平御覽十四、北堂書鈔一五二引西周時一條,說:夷王七年冬,雨雹,大如礪。这一條不知道是否紀年作者鈔自西周夷王原始紀載,還是他本人改寫。但這條的「冬」宇,依情理論,後人難以妄加或妄改。如果這個推斷不錯,那麽,古代史書於每季的第一月或者最初記事之月,標明春、夏、秋、冬,從西周已是如此。古人於四季中,較多的重視春、秋二季,所以經常把「春」「秋」一字連用。如周禮天官宫正說:「春秋以木鐸修火禁。」又地官州長說:「春秋以禮會民。」詩經魯頌閟宫說:「春秋匪解。」(左傳文公二年引有此語)禮記中庸說:「春秋修其祖廟。」其餘如左傳僖公十二年管仲之言「若節春秋來承王命」,周語上「諸侯春秋受職於王以臨其民」,楚語上「唯是春秋所以從先王者」,春秋二字連用的多得很。這些辭語有些在春秋經文既成以前,而大多寫於春秋經文既成之後,更是寫在韓宣子所見的魯春秋之後,但它反映春秋和春秋時代以前的現象,是不容置疑的。無怪乎杜預春秋左傳集解序說:「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則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意思是史書之名為「春秋」,卽是節取「春夏秋冬」四字中「春秋」一字。4至於公羊傳隱公元年徐彦疏引春秋說說孔丘以其書「春作秋成,故云春秋」;又引三統曆說「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故名春秋」,恐怕都不足信。後來别的書也叫做「春秋」,現存的有晏子春秋、吕氏春秋等,「春秋」意義和史書的「春秋」不同,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内。(二)春秋和孔丘據史記、漢書和陸德明經典釋文序绿等書,春秋有三種傳授本,也就是三種講解本。三種傳授本,第一種是左氏春秋,它是用秦以前的文字寫的,所以漢書藝文志(以後簡稱漢志)春秋類列它於第一,名之曰「春秋古經十二篇」;其他二種是公羊春秋和穀梁春秋,據漢志說,這兩種本子是口耳相傳,到漠代才用當時文字寫出來,漢志稱之日「經十一卷」,班固又自注說:「公羊、穀梁二家。」詳细情況,可以參看王先謙漢書補注和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二十五史補编本)。古代經自經,傳自傳,各自單行。傳是對經加以講解的,所以有三種傳授本,也就有三種講解本。漠志列有「左氏傳三十卷,公羊傳十一卷,殺梁傳十一卷」。其餘還有鄒氏傳十一卷,夾氏傳十一卷。鄒氏傳没有老師傳授,夾氏傳只見於劉向別绿、劉歆七略的著錄,班固不曾見到書。梁阮孝绪七錄說:「建武(後漢光武帝年號,公元二五——五六)中鄒、夾氏皆绝。」那麼,更不必談它了。因為公羊和穀梁經、傳是用漢代當時文字隸書寫的,所以稱為「今文」,並且「立於學官」,即在國立大學中有「博士」講授。左氏傳是用先秦文字寫的,所以稱為「古文」,却不得立於學官。左氏傳當西漢時,雖然未能在國立大學開科傳授,却從戰國直到後代,相當盛行。卽在西漢,傳授注解的很多,如漢書儒林傳說:「漢興,北平侯張蒼及梁太傅賈誼、京兆尹張敞皆修春秋左氏傳。」三種經文,大體相同。自然也有差異很大的。而最重要的差異,一是公羊經於魯襄公二十一年寫道: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榖梁經也寫道:5庚子,孔子生。而左氏經却没有這一條。二是公羊和穀梁經、傳寫到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左氏經却繼續寫到魯哀公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傳不但寫到魯哀公二十七年出走至越國,而且還大略敘述了趙襄子和韓、魏二家共同滅亡智伯,這是春秋以後幾年的事了。由於三種春秋傳授本,二種紀載「孔子生」、一種紀載「孔丘卒」,左傳還記載了魯哀公弔唁孔丘之辭,又加上孔丘學生手貢的評論。就從這個現象看,不能說春秋和孔丘没有關係。首先提出春秋是孔丘所修的,是左傳作者。僖公二十八年說: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日:『天王狩于河陽。』」根據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後序所引竹書紀年,紀年作「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既没有以臣召君的文字,不知魯史原先怎樣敘述的。從史記晉世家「孔子讀史記(當卽魯春秋或者晉乘)至文公,日:『諸侯無召王。王狩河陽者,春秋諱之也。』」那麽,今本「天王狩于河陽」,司馬遷便以為孔子所讀原文如此。紀年記载和春秋不同,紀年是以晉和魏為主的史書,自然可能和魯史不一樣。但左傳强調春秋為孔丘所修,不止一次。又如成公十四年傳說:君子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非聖人,誰能脩之?」這君子之口的聖人,卽是孔丘,猶如公羊的「君子」。公羊莊公七年傳說:不脩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脩之日:「星霣如雨。」何以書?記異也。这是公元前六八七年三月十六日所發生的流星雨現象,並且是世界上最古的天琴流星雨紀事。那麼「星霣(亦作「隕」)如雨」是纪實。流星雨也有不曾達到地面而消滅的現象,那是西漢成帝永始二年,卽公元前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的天琴流星雨,卽公羊傳所謂不脩春秋「雨星不及地尺而復」,而不是公元前六八七年的流星雨。公羊傳作者認為有所謂不脩春秋,大概就是魯國史官所紀載的原本春秋。孔丘曾經脩改它,便是今日的春秋。公羊所謂「君子修之」,王充論衡藝增篇和說日篇都說:「君子者,孔子。」這是一語破的。孟子滕文公下更說:6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同又)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左傳和公羊傳只說孔丘「脩」春秋,孟子竟說孔丘「作」春秋,越說越遠。孔丘自己說過「述而不作」(論語述而),孟軻硬說他「作春秋」,豈不和孔聖人自己的話矛盾嗎?我認為莊子齊物論是莊周自己的筆墨。他也說: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内,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莊周這裹所謂「聖人」指的是孔丘。天下篇也是莊周自己寫的,他又說:「春秋以道名分。」细玩莊周的文字,似乎也肯定春秋有孔丘的思想意識,卽有孔丘的筆墨。不過只「議」而不「辯」,目的在「經世先王之志」而「道名分」。那麽,孔丘在什麽時代脩或者作春秋呢?史記孔子世家列之於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以後,而且說: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於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如果這話可信,孔丘作春秋,動機起於獲麟。而孔丘於二年後即病逝。以古代簡策的繁重,筆寫刀削,成二百四十二年的史書,過了七十歲的老翁,僅用兩年的時間,(據第一節所引春秋說,僅用半年的時間。)未必能完成這艱巨任務罷。同樣是司馬遷做的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却說: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這一段話又和孔子世家相矛盾。世家記孔丘到周王朝,在孔丘三十歲以前,其後未載再去周室。孔丘三十歲以前去周室,在魯昭公之世,如何能作春秋至哀公之世?論語是專記孔丘和他門下弟子言行的書,却没有一個字提到春秋,更不曾說孔丘修或作過春秋。論語中記载孔丘讀過易,而且引用過詩和書,並且自己說:「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子罕)那麽,他確實整理過詩7經的雅和頌的篇章。他若寫了或者修了春秋,這比整理雅、颂篇章貢獻還大,為什麽他和他學生都一字不提呢?春秋經文記載二百四十二年的大事,在魯國經歷十二個君主,尤其是當時形势經過很大的變化。春秋為魯國史書,又不曉得經過若干人的手筆。這些史官(當時叫太史)一方面不得不適應當時的形勢,一方面也有他自己的觀點和文風,這在春秋經文中表現得相當明顯,下文將舉例證明。如果孔丘果真修或作了春秋,為什麽不把文風统一,尤其不把體例统一呢?以形勢論,春秋初期,黄河下流諸國比較富强,而鄭國以為王卿士之故,稱强稱霸,甚至和周桓王相戰而獲勝。不久,齊桓稱霸,楚也日見强盛,宋襄争霸未成。秦穆霸西戎而晉文、晉襄久霸中原。這是一變。晉國政出多門,吴國突起,越又滅吴。這是後期形勢。因之,魯史紀事便有不同體例,在注中都曾注出。現在我略舉出幾條:一、隱、桓二公時,若不是魯國之卿大夫,無論盟會、征伐都不寫卿大夫之名。莊公二十二年春秋「及齊高傒盟于防」,這是和外國卿结盟寫出他姓名的開始。文公八年春秋經「公子遂會晉趙盾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