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庄子天下篇》讲记张文江:《庄子*天下篇》讲记《天下篇》是理解先秦学术史必不可少的文献,也是理解中华学术的枢纽之一,其中内容环环相扣,逻辑非常严密。阅读这篇文献,要完全恢复到先秦的时代。全文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总纲,第二段阐发六家。总纲又分为三节,一、总冒。二、社会各阶层心性分析。三、六经、道儒和百家。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本文开始为总冒,阐发道术和方术的分别。道术是整体,方术是局部。道术相应时间,方术相应空间。道术和方术似乎对立,却有其内在联系。方术揭示某个局部,在局部可能并不错,然而通不到整体去。方术之所以为方术,就是它自以为绝对正确,而一般理论还不能算方术。如何解消方术,重新通往道术,是本文所提出的悬念。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道术从五个方面来讲,有四条进路,一个归宿。四条进路就是神、明、圣、王。其中神、明相应于自然领域,圣、王相应于社会领域,或者说政治领域。进一步分析,神、明相应于自然神学和自然哲学,圣、王相应于政治神学和政治哲学。如果把神、明肯定下来,就成为宗教。如果不肯定下来,就成为哲学。庄子似乎稍稍倾向于哲学,然而已经是理解宗教的哲学。“神何由降?明何由出?”神自上而下,明自下而上。“何由”者,追溯其归路。此处用疑问的句式,表达的却是肯定的内容。“圣有所生,王有所成”,圣自内而外,王自外而内。“有所”者,在确定中有其不确定。此处用陈述的句式,仍然包含着疑问的内容。无论用疑问句还是陈述句,最终指向其归宿:“皆原于一。”所谓道术,就是疏通神、明、圣、王和一之间的关系。所谓方术,就是仅从神、明、圣、王的某一段而加以发挥。本节流行的标点是这样的,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如果按照这样的理解,和开篇“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的设问脱节。那就是无头无尾地另起一段,而且自问自答,以“圣王”回应“神明”。这里尝试提出新的理解,对原来的标点有所变动。在开篇的设问之后,以曰“无乎不在”作为第一次回答,以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作为第二次回答。前者笼罩一切,后者深入展开。两次回答都以“曰”起头,内容相合而详略不同,牢牢锁住“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的设问。第二次回答阐发神、明、圣、王,其中的疑问和肯定,可以看成表达认信的不同方式。而无论疑问和肯定,归根到底“皆原于一”,也就是第一次回答的“无乎不在”。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由“一”出发分析人的心性,列出社会各阶层七种人,分类方式是三、二、二。相应神明的三种人,是天人、神人、至人。相应圣王的四种人,是圣人、君子、百官、民。四种人还可以再一分为二,圣人和君子相应圣,百官和民相应王。这里的七种成分,并不外在于人,只是不同心性的人,相应的比例不一样。如果谁能完全相应七种成分,这个人的生活根基也就两样了。社会各阶层由七种成分组成,有其恒定不变的结构。在时代变迁中,有几种成分会改换名称,但是结构本身不变。在社会各阶层之间,应该有其适当的流动性,英语称为socialmobility,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总是想往上走,最好职务升一级,或者学历高一点,或者薪资加一些。向上流动有两条路,一条走君子路线,对此的模仿就是学历。另一条走百官路线,那就是现在大热的考公务员。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进一步分析三、二、二的分类,可以再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三、二和二,或者说前五后二,其语言标志为结束于“谓之某某”。一种是三和二、二,或者说前三后四,其语言标志为开始于“以某为某”。在七种人中,三种人所占的位置最高,追溯本源,超然于世,其语言标志为“不离于某”。由此引申,圣人和君子居于中间阶层,从事于思想文化,观其结束于“谓之某某”当属上,然而开始于“以某为某”当属下。而殿后的百官和民,切实于日常生活,其象分散于人群,开始于“以”,结束于“以”。整段最终以“民之理也”,对应于开篇的“古之道术”,这也就是贯通于中国传统社会的“道”和“理”。以前一种三、二和二而言,天人、神人、至人和圣人、君子,五种人相应于意识形态,百官和民,二种人相应于经济基础。七种人推究其根本皆原于“一”,其间区别在哪儿呢?相应于神明的三种人,和“一”大体不隔,就在“一”之中。相应于圣王的圣人、君子二种人,也在“一”之中,但试图寻找“一”。还有百官和民二种人,尽管也在“一”之中,但是不寻找“一”,也不知道“一”。以后一种三和二、二而言,七种人还可以分隐显两个层面,三隐而二、二显。从隐的层面而言,社会一般人的眼睛,所谓肉眼,只能看到圣人、君子、百官和民。还有天人、神人、至人是看不到的,自称能看到或引发怪力乱神,此所以夫子性与天道不得与闻也(《论语*述而》,又《公冶长》)。显的层面四种人,又可以分为二加二,一是圣人相对于君子,一是百官相对于民,也就是老百姓。此间的排列,存在阶梯性错位。如果横向观之,圣人应该对应王,君子应该对应百官。此外还有共同的基础,也就是民。《天下篇》阙王而不言,可能另有深意。因为圣人应该成为王,而事实上未必成为王;君子应该成为百官,而事实上未必成为百官(参见拙稿“《天下篇》析义”)。圣人和君子,相应于社会的教育功能,后世称为道统。王和百官相应于社会的管理功能,后世称为治统。前者差不多相当于软件,后者差不多相当于硬件。圣和王之间是否可能合一,古希腊有所谓“哲人王”的热烈讨论。君子和百官之间也存在交流关系,子夏所谓“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论语*子张》)。优者,从容有余裕也。这种情况到现在还是维持着,当了官的人,往往还需要补文凭。而一般选拔干部,终归要考虑学历的。民在七种人中是大多数,也是社会的基础。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都研究“一”,对“一”的研究程度不一样,其结论和身位也不一样。百官和民不考虑“一”,要是讨论“如若一是,如若一不是”之类,他昏昏欲睡,然而这些人依旧在“一”之中,《系辞上》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是也。民也会产生分化,其中一部分人天然有上浮的趋势,上浮的目标为官或君子。前者是对地位的追求,后者是对品质的追求,两者当然不可能一致。在品质不能上升的人中,还有一部分沉浸在肉欲之中,那就是尼采所谓的末人(lastman),末人是民的缺点集大成。尼采提到末人的时候,我非常触目惊心,因为他举出的具体例子就是中国人。当然还可以翻案,中国人素质是否真的如此,也很难说。我觉得中华民族很特殊,其中往往有学术或商业奇才,所谓莲花出于淤泥,往往外部环境越恶劣,越有可能出来特立独行之人。天人、神人、至人和圣人、君子的衔接,对应于文本是《庄子》和《论语》的衔接。如果把《庄子》看成三种人的教科书,那么《论语》可以看成君子的教科书,当然,其中还隐含着接通的契机。读懂了这里的分别,有可能进一步读懂《庄子》和《论语》。大体说来,《庄子》的立场是三种人,故其说理“语语打破后壁”(严复《与熊纯如书》第三十九,王轼主编《严复集》,第三册,中华书局,1986,648页)。《论语》的立场是圣人、君子,故往往表示不理解三种人,而且把三种人看成一种人(如长沮、桀溺、楚狂接舆等)。如果把《庄子》整部书看成一个大剧本,圣人在不同场合出现,扮演的是不同角色。其中存在两种情况:一种是坚决排斥圣人,出现于部分“外杂篇”,有“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马蹄》)的激烈言说,这其实是小乘,作者相应于庄子后学。还有一种是既看到圣人的作用,又看到圣人的副作用,出现于“内七篇”加上部分“外杂篇”,这其实是大乘,作者相应于庄子本人。这里也可以看出往上流动之路,比如说老聃教育孔子,孔子教育颜回、子贡。老聃可以看成三种人的代表;孔子是圣人,是三种人的传言者或解释者;颜回、子贡是君子,他们对圣人的解释半信半疑。在《庄子》中,三种人程度最高,修行方式最简,只是反复强调“不离于”,圣人以下就比较繁琐了。至于三种人之间的差别,《庄子》书中讲得不太清晰,一般读者也许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统计全书的词语出现频率,“天人”最少,严格说来仅一见。“神人”次之,约六次。“至人”最多,约二十六次,加上与之并列的“真人”,约十五次,可以说遍布全书。《庚桑楚》提到“天人”的定义,在于“复謵不馈”而“忘人”。“复謵不馈”,把接受到的各种信息完全吸收,不反馈,可以看成黑洞的形象。“忘人”而由人入天,非语言思维所可及。在《论语》中,孔子不自居为民,自居的是君子,他不可能自居圣人。《论语*述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又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至于坦然自承为所谓“丧家狗”(语出《史记*孔子世家》,参见李零《丧家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决不可完全当作贬词,不仅是圣人胸襟的体现,而且能顺势放低身位,正是上通三种人之象。参见《应帝王》蒲衣子谓有泰氏:“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又《天道》老聃曰:“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圣人可以上通三种人,其区别在于政治性,有不忘世情的味道。《大宗师》:“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此节论述的是真人,然而一旦谈到和政治相关的用兵,自然而然地把主语转换为圣人。闻一多《庄子内篇校释》认为上下词旨不类,疑系错简:“'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宁得为庄子语,可疑者一也。”应该是没有明白这里的差别。《外物》:“圣人之所以駴(同“骇”)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之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此间列出的等差,也是神人的地位高于圣人。《庚桑楚》中对圣人也有批评:“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圣人只知道人的理想状态,不知道人的现实状态。人固然有阳光的一面,但还有不阳光的一面。如果没有把不阳光的一面安顿好,那么往往阳光的一面也显发不出来。古代理想中圣王合一,周公与王已有些距离,孔子已不能成为王,只能推尊为“素王”(语出《天道》)。至于王如果自居圣人,那一定是僭主。《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对民是好的,但是并不自居为民。弟子樊须问怎样种田,孔子答“吾不如老农”。问怎样种菜,“吾不如老圃”。樊须走了,孔子说,“小人哉,樊须也”(《论语*子路》)。你怎么想去学这些呢,这些都是民关注的事情。君子是统治阶层的后备队,要学的是怎样懂道理,怎么保持自己的性情,民是你准备管理的人。“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毁掉了社会中的君子成分,渐渐就没有人自居君子了。现代社会中替代君子的是知识分子,然而两者不能完全等同。“知识分子”一词来自西方,最初有批判社会的特殊含义,如果把古代对君子的理想光环套到他身上,看下来当然不对。在社会中三种人则自居为民,当然也可能有其他身位。《论语*微子》荷蓧丈人批评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恰和孔子批评樊须相反,显示的就是其间的思想冲突。圣人的光谱是和君子有联系,而三种人可以直接隐藏到民中去。民的生存末端有两种形式,渔樵和末人。渔樵和末人是对立的成分,渔樵能理解末人,末人理解不了渔樵。在《逍遥游》中,庄子把三种人的位置放在世外:“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似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然而在世间他们无处可藏,只能隐到民之中去。在《庄子》书里,三种人往往以有技艺的工匠身份出现,通过技艺从生活的重压中获得解脱和自信,如庖丁、轮扁、匠石(试比较西方原初意义上的Free-Ma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