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祝福①鲁迅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②,是送灶③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④的老监生⑤。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⑥,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⑦。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⑧。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①选自《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1881—1936),浙江省绍兴市人,中国现代文学家、思想家。②[钝响]沉闷的响声。③[送灶]旧俗把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视作“灶神”升天奏事的日子,在这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叫“送灶”,以图“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④[理学]又称“道学”,是宋代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等人阐释儒家学说而形成的思想体系。⑤[监(jiàn)生]“国子监生员”的简称,指明清两代在国子监(由封建中央政权建立的最高学府)读书的人。清朝乾隆以后,国子监只存空名,地主豪绅等可以凭祖先“功业”或捐钱取得监生资格。⑥[寒暄(xuān)]见面时谈些天气冷暖之类的应酬话。暄,温暖。⑦[新党]也叫“维新党”,清末对主张或倾向维新的人的称呼;辛亥革命前后,也用它称呼革命党人和拥护革命的新派人物。⑧[绞丝银镯(zhuó)子]用银丝拧成的一种手镯。2—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①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②的大“夀③”字,陈抟老祖④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⑤”。我又无聊赖⑥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⑦,一部《近思录集注》⑧和一部《四书衬》⑨。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⑩,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我就站住,豫备⑪她来讨钱。“你回来了?”她先这样问。“是的。”“这正好。你是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①[烟霭(ǎi)]云雾。②[朱拓(tà)]用银朱等红颜料从碑刻上印下的文字或图形。③[夀]“寿”的繁体字。④[陈抟(tuán)老祖]五代、宋初道士,道教中被当作神仙崇拜的一个偶像。老祖,祖师。⑤[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语出宋代朱熹《论语集注》。⑥[无聊赖]与下文的“百无聊赖”都是指精神无所依托,感到非常无聊。⑦[《康熙字典》]清朝康熙年间由皇帝下令编纂的一部字典,共收四万七千多个汉字。因篇幅大,又是线装本,分册较多。⑧[《近思录集注》]《近思录》是一部理学的入门书,由南宋朱熹、吕祖谦从周敦颐、程颢、程颐和张载四位宋代理学家的文章和语录中摘选编成。清初茅星来、江永先后为这部书作过注释,都称《近思录集注》。⑨[《四书衬》]清代骆培所著的一部解释“四书”的书。“四书”,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⑩[间(jiàn)或一轮]偶尔转动一下。⑪[豫备]现在写作“预备”。3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①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对于魂灵的有无,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蹰②中,想,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为她起见,不如说有罢。“也许有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那么,也就有地狱了?”“啊!地狱?”我很吃惊,只得支梧③着,“地狱?——论理,就该也有。——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唉唉,见面不见面呢?……”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蹰,什么计画④,都挡不住三句问。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有没有魂灵,我也说不清。”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迈开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里很觉得不安逸。自己想,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倘有别的意思,又因此发生别的事,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但随后也就自笑,觉得偶尔的事,本没有什么深意义,而我偏要细细推敲,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而况明明说过“说不清”,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即使发生什么事,于我也毫无关系了。“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⑤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⑥,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①[钉]现在一般写作“盯”。②[踌蹰(chóuchú)]也作“踌躇”。③[支梧]现在写作“支吾”。④[计画]现在写作“计划”。⑤[不更(gēng)事]经历世事不多。更,经历。⑥[怨府]怨恨集中的地方。这里指埋怨的对象。4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也是万不可省的。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进城去。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①。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②!”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还不是和样林嫂?”那短工简捷的说。“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老了。”“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怎么死的?”“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他淡然③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穷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①[恐怕这事也一律]意思是担心有关祥林嫂要死的预感,与上述经常遇见的事情一样,也会应验。②[谬(miù)种]坏东西。这是鲁四老爷对祥林嫂的诬骂。③[淡然]漠不关心的样子。5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晚饭摆出来了,四叔俨然①的陪着。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虽然读过“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②”,而忌讳仍然极多,当临近祝福时候,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倘不得已,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屡次想问,而终于中止了。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趁早放宽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菜油灯下,想,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被人们弃在尘芥堆③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④打扫得干干净净了。魂灵的有无,我不知道;然而在现世,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⑤。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一面想,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⑥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四叔皱了皱眉,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模样还周正⑦,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⑧,不开一句口,①[俨(yǎn)然]这里指摆出庄重的样子。②[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语出宋代张载的《张子全书·正蒙》,也见《近思录》,意思是说,鬼神是阴阳二气交互作用,变化而成的。良能,生来就具有的能力。③[尘芥堆]垃圾堆。芥,小草。④[无常]迷信传说中的“勾魂使者”。⑤[然而在现世……也还都不错]意思是:然而在现今的人世间,无所依靠、无法生存的人一旦死去,就使讨厌见他的人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也还都不错。这是反语,表现出“我”激愤而沉痛的感情。⑥[中人]旧时介绍职业、联系买卖的中间人。⑦[周正]端正。6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皱眉,将她留下了。试工期内,她整天的做,似乎闲着就无聊,又有力,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钱五百文。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几天之后,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一个小叔子,十多岁,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日子很快的过去了,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新年才过,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忽而失了色,说刚才远远的看见一个男人在对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为寻她而来的。四婶很惊疑,打听底细,她又不说。四叔一知道,就皱一皱眉,道:“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来的。”她诚然是逃出来的,不多久,这推想就证实了。此后大约十几天,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然而应酬很从容,说话也能干,寒暄之后,就赔罪,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因为开春事务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