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知音原文及翻译(一)知音其难哉1!音实难知,知实难逢2;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夫古来知音3,多贱同而思古4;所谓“日进前而不御5,遥闻声而相思”也6。昔《储说》始出7,《子虚》初成8,秦皇、汉武,恨不同时9;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10,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11?至于班固、傅毅12,文在伯仲13,而固嗤毅云14“下笔不能自休15”。及陈思论才16,亦深排孔璋17;敬礼请润色18,叹以为美谈19;季绪好诋诃20,方之于田巴21:意亦见矣。故魏文称“文人相轻”22,非虚谈也。至如君卿唇舌23,而谬欲论文,乃称史迁著书24,咨东方朔25;于是桓谭之徒26,相顾嗤笑。彼实博徒27,轻言负诮28;况乎文士,可妄谈哉?故鉴照洞明29,而贵古贱今者,二主是也30;才实鸿懿31,而崇己抑人者32,班、曹是也33;学不逮文34,而信伪迷真者35,楼护是也。酱瓿之议36,岂多叹哉?〔译文〕正确的评论多么困难!评论固然难于正确,正确的评论家也不易遇见;要碰上正确的评论家,一千年也不过一两人吧!从古以来的评论家,常常轻视同时人而仰慕前代人,真像《鬼谷子》中所说的:“天天在眼前的并不任用,老远听到声名却不胜思慕。”从前韩非子的《储说》刚传出来,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刚写成,秦始皇和汉武帝深恨不能和他们相见;但是后来相见了,结果却是韩非下狱,司马相如被冷落:这不显然可以看出是对同时人的轻视吗?至于班固同傅毅,作品成就本来差不多,但班固却讥笑傅毅说:“傅毅写起文章来就没个停止的时候。”曹植评论作家时,也贬低陈琳;丁廙请他修改文章,他就称赞丁廙说话得体;刘修喜欢批评别人,他就把刘修比作古代的田巴:那么,曹植的偏见就很明显了。所以曹丕说“文人互相轻视”,这不是一句空话。还有楼护因有口才,便居然荒唐得要评论文章,说什么司马迁曾请教于东方朔;于是桓谭等人都来嘲笑楼护。楼护本来没有什么地位,信口乱说就被人讥笑;何况作为一个文人学者,怎么随便乱发议论呢?由此看来,有见识高超而不免崇古非今的人,那就是秦始皇和汉武帝;有才华卓越而抬高自己、压低别人的人,那就是班固和曹植;有毫无文才而误信传说、不明真相的人,那就楼护。刘歆担心扬雄的著作会被后人用来做酱坛盖子,这难道是多余的慨叹吗?〔注释〕1知音:本意是指懂得音乐,对音乐能作正确的理解和评论,这里是借指对文学作品的正确理解和批评。2知:指知音者,即对文学作品能作正确理解和评论的人。3知音:这里泛指一般的评论家或欣赏者,而不管正确与否。4同:指同时代的人。古:古人。5御:用。6声:名声。这两句是《鬼谷子·内楗(jiàn见)》篇中的话。7《储说》:战国时期杰出的思想家韩非所著《韩非子》中,有《内储说》、《外储说》等篇。8《子虚》:指西汉作家司马相如的《子虚赋》。9恨不同时:《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中说,秦始皇读了韩非的《孤愤》等篇曾说:“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汉书·司马相如传》中说:汉武帝读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曾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10韩:指韩非,他入秦后,被谗入狱而死。马:指司马相如,他始终只是汉武帝视若倡优的人。11鉴:察看。《抱朴子·广譬》:“贵远而贱近者,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古今之所患也。是以秦王叹息于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汉武慷慨于相如之文,而恨不同时。及既得之,终不能拔,或纳谗而诛之,或放之乎冗散。”此即刘勰以上论述所本。12班固:字孟坚,东汉初年史学家、文学家。傅毅:字武仲,和班固大致同时的文学家。13伯仲:兄弟。这里指班固和傅毅作品的成就差不多。14嗤(chī吃):讥笑。15休:停止。全句意指傅毅写作不会剪裁。以上几句见曹丕的《典论·论文》:“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16陈思:即曹植,他封陈王,谥号“思”。17排:排斥。孔璋:陈琳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曹植《与杨德祖书》说:“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18敬礼:丁廙(yì意)的字。他是汉末作家,曹植的好友,常请曹植修改他的文章。润色:修改加工。19美谈:恰当的说法。指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所引丁廙的话:“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曹植接着说:“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20季绪:刘修的字。他是汉末作家。诋诃(dǐhē底河阴):诽谤。21方:比。田巴:战国时齐国善辩的人,曾被鲁仲连所驳倒,曹植《与杨德祖书》:“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22魏文:即魏文帝曹丕。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23君卿:楼护的字。他是西汉末年的辩士。唇舌,指有口才。《论说》篇曾说:“楼护唇舌。”24史迁:即司马迁。25咨(zī资):询问。东方朔:西汉作家。楼护说司马迁著书曾咨询东方朔的话今不存。《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贞索隐:“案桓谭云:‘迁所著书成,以示东方朔,朔皆署曰《太史公》。’则谓《史太公》是朔称也。”26桓谭:东汉初年著名学者,著有《新论》。27博徒:指贱者。28诮(qiào窍):责怪。29照:察看、理解。洞:深。30二主:指秦始皇与汉武帝。31鸿:大。懿(yì意):美。32崇:高。33班:指班固。曹:指曹植。34逮(dài代):及。35信伪:指关于司马迁请教东方朔的错误传说。36瓿(bù布):小瓮,《汉书·扬雄传赞》中说,扬雄著《太玄经》时,“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这里是借以喻指在以上种种不正的批评风气之下,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只能被人用来盖酱坛子,难以得到正确的评价。(二)夫麟风与麏雉悬绝1,珠玉与砾石超殊2,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3。然鲁臣以麟为麏4,楚人以雉为凤5,魏氏以夜光为怪石6,宋客以燕砾为宝珠7。形器易征8,谬乃若是,文情难鉴,谁曰易分?夫篇章杂沓9,质文交加10;知多偏好11,人莫圆该12。慷慨者逆声而击节13,酝藉者见密而高蹈14,浮慧者观绮而跃心15,爱奇者闻诡而惊听16。会己则嗟讽17,异我则沮弃18;各执一隅之解19,欲拟万端之变20: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21。〔译文〕麒麟和獐,凤凰和野鸡,都有极大的差别;珠玉和碎石块也完全不同;阳光之下显得很清楚,肉眼能够辨别它们的形态。但是鲁国官吏竟把麒麟当作獐,楚国人竟把野鸡当做凤凰,魏国老百姓把美玉误当做怪异的石头,宋国人把燕国的碎石块误当做宝珠。这些具体的东西本不难查考,居然错误到这种地步,何况文章中的思想情感本来不易看清楚,谁能说易于分辨优劣呢?文学作品十分复杂,内容与形式交织而多样化,欣赏评论者又常常各有偏爱,认识能力也不全面。例如性情慷慨的人遇见激昂的声调就打起拍子来,喜欢含蓄的人读到细密的作品就会跟着走,有点小聪明的人看见靡丽的文章就动心,爱好新奇的人对于不平常的事物就觉得爱听。凡是合于自己脾胃的作品就称赏,不合的就不理会;各人拿自己片面的理解,来衡量多种多样的文章:这真像一个人只知道向东望去,自然永远看不到西边的墙一样。〔注释〕1麏(jūn君):獐,似鹿而小。雉(zhì志):野鸡。悬绝:相差极远。2砾(lì力)石:碎石块。3青眸(móu谋):即青眼,指正视。正目而视,眼多青处。眸:眼的瞳仁。4麟为麏:《公羊传·哀公十四年》中说:“春,西狩获麟,……有以告者曰:有麏而角者。”5雉为凤:《尹文子·大道上》中说:“楚人担山雉者,路人问:‘何鸟也?’担雉者欺之曰:‘凤凰也。’路人曰:‘我闻有凤凰,今直见之。’”6氏:一作“民”。夜光:夜间发光,美玉或明珠都如此。这里指玉。《尹文子·大道上》:“魏田父有耕于野者,得宝玉径尺,弗知其玉也,以告邻人。邻人阴欲图之,谓之曰:‘怪石也。’……于是遽而弃于远野。”7燕砾:即燕石。《艺文类聚》卷六录《阚(kàn看)子》:“宋之愚人得燕石于梧台之东,归而藏之以为宝。周客闻而观焉,……掩口而笑曰:‘此特燕石也,其与瓦甓(pì僻)不殊。’”8征:证、验。9杂沓(tà踏):纷乱,复杂。10质:指作品的思想内容。文:指艺术形式。交加:不同的事物一齐来临。11知:这里是“知音”的知,指对作品的欣赏评论者。12圆该:全面具备。这里指评论一切作品的能力。13慷慨:指性情激昂的人。逆:迎。击节:打拍节,表示欣赏。节:乐器。14酝藉:指性情含蓄的人。高蹈:远行。15浮:浅。绮(qǐ起):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这里借指文辞华丽的作品。16诡(guǐ轨):不平常的,怪异的。17会:合。嗟:称,称叹。讽:诵读。18沮(jǔ举):阻止。19隅:边,角。20拟:度量,衡量。21东向而望,不见西墙:《淮南子·汜论训》:“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三)凡操千曲而后晓声1,观千剑而后识器2;故圆照之象3,务先博观4。阅乔岳以形培塿5,酌沧波以喻畎浍6。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7,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8,二观置辞9,三观通变10,四观奇正11,五观事义12,六观宫商13。斯术既形14,则优劣见矣。〔译文〕只有弹过千百个曲调的人才能懂得音乐,看过千百口宝剑的人才能懂得武器;所以全面评价作品的方法,就是必须广泛地观察。看了高峰就更明白小山,到过大海就更知道小沟。在或轻或重上没有私心,在或爱或憎上没有偏见:这样就能和秤一样公平,和镜子一样清楚了。因此,要查考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先从六个方面去观察:第一是看作品采用什么体裁,第二是看作品的遣词造句,第三是看作品对前人的继承与自己的创新,第四是看作品中表现的不同手法,第五是看作品用典的意义,第六是看作品的音节。这种观察的方法如能实行,那么,作品的好坏就可以看出来了。〔注释〕1操:持,即操作、实践的意思。晓:明白。桓谭《新论·琴道》:“成少伯工吹竽,见安昌侯张子夏鼓瑟,谓曰:‘音不通千曲以上,不足以为知音。’”(《全后汉文》卷十五)2观千剑:桓谭《新论·道赋》:“扬子云工于赋,王君大习兵器,余欲从二子学,子云曰:‘能读千赋则善赋。’君大曰:‘能观千剑则晓剑。’”(《全后汉文》卷十五)3圆:周遍,全面。照:察看,理解。象:方法。4务:必须,博观:《事类》:“将赡才力,务在博见。”《奏启》:“博见足以穷理。”5乔岳:高山。形:显著,这里指看清。培塿(pǒulǒu剖上篓):小土山。6酌:斟酌。沧:沧海。畎浍(quǎnkuài犬快):田间小沟。7衡:秤。8位:安排,处理。体:体裁。9置:安放。10通:指继承方面。变:指创新方面。11奇:指不正常的表现方式。正:指正常的表现方式。12事:主要指作品中所用的典故。13宫商:指平仄,古人常以五音配四声。14术:方法。(四)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1,观文者披文以入情2;沿波讨源3,虽幽必显4。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5。岂成篇之足深?患识照之自浅耳。夫志在山水,琴表其情6,况形之笔端,理将焉匿7?故心之照理,譬目之照形:目瞭则形无不分8,心敏则理无不达9。然而俗监之迷者10,深废浅售11。此庄周所以笑《折杨》12,宋玉所以伤《白雪》也13。昔屈平有言14:“文质疏内15,众不知余之异采16。”见异,唯知音耳。扬雄自称17“心好沈博绝丽之文18”,其事浮浅19,亦可知矣。夫唯深识鉴奥20,必欢然内怿21;譬春台之熙众人22,乐饵之止过客23。盖闻兰为国香24,服媚弥芬25;书亦国华26,玩泽方美27。知音君子,其垂意焉28。〔译文〕文学创作是作家的内心有所活动,然后才表现在作品之中;文学批评却是先看作品的文辞,然后再深入到作家的内心。从末流追溯到根源,即使隐微的也可以变得显豁。对年代久远的作者,固然不能见面,但读了他的作品,也就可以看到作者的心情了。难道担心作品太深奥吗?只恐怕自己见解太浅薄罢了。弹琴的人如果内心想到山和水,尚可在琴声中表达出自己的心情,何况文章既用笔写出来,其中的道理怎能隐藏?所以读者内心对作品中道理的理解,就像眼睛能看清事物的外形一样:眼睛清楚的话,就没有什么形态不能辨别;内心聪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