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变儿童文学巫彤偶然在香草巫幻山庄见到一尊珍贵罕见的宁玉变瓷,流光溢彩,斑斓陆离,叹为天物。于是,借助香草魔法,带着录音笔和醇酒,时空穿梭,来到了古代著名瓷师宁玉家中进行独家专访,探悉了惊世美瓷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我的痛苦。一如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烧制出那些美瓷的。而我最大的痛苦和幸福,竟然都是源于制瓷。它们或瑰丽绝伦,或沉稳雅静,或浑然天成,或精灵古怪,但全都可遇而不可求。对烧制并拥有最完美的瓷器的执著向往和追求,一直是我全部的精神信念。好的瓷师首先是位画师。设计出瓷器的款式和画样,在素胚上勾勒出心里的物象,然后,借助土火之合与天意,成就一件瓷器,也成就自己的情衷。骄傲是不必言说的,中原谁人不知我的宁玉瓷?就连官窑上贡的瓷器都要仿我的款绘。但,只得形似罢了。然而每次开窑检视自己的瓷器,心情都很复杂。是我亲手调和土与水做的素胚,是我描的画样,是我兢兢业业烧的窑。但最后的作品却每每让我有既熟悉又陌生之感。就像面对自己刚出世的孩子,既有为人父母的狂喜,又会油然生发对自然造物的惊奇慨叹。洞悉这一神秘,怎能不使我在小小的成就感后,警醒、臣服、感恩呢?是父母孕育了婴儿的身体,孩子也遗传了父母的一些身心特质。但你不觉得婴儿从胚胎到出生,从眼睛鼻子到五脏六腑,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无一不蕴藏着自然的神秘力量吗?我把这称之为“自然之力”。就像我的瓷器,我给予它色身,它也带有着我明显的审美取向。但它的诞生更多的其实是自然之力、造化之功。我不过是造化假借的那只手,就像孩子的父母。而手和手是不一样的。孩子、瓷器也是各不相同的。也许,我的手势别具气质。都说宁玉瓶绘为一绝。我在素胚上绘的多是花鸟。无论一花一木,或是小鸟、小鱼,形象往往怪异、夸张、倔强。松高古奇崛,丑中见美;鸟儿们则蜷足缩颈,一副受欺侮又不屈的情态,落墨不多,却使人有不可一触,触之即飞之感。我的忘年交——清泉寺的小师父明月,说我的东西都是“以物写心”之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画的,一出手便是如此。如夏虫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每样只此一件。每件都有我自己也无法超越的高度。我从不重复。事实上也无法重复。下一件新的作品永远是我的憧憬和期待。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全身心等待冥冥中灵感的再度光临。一旦制成问世,这件瓷器就有了它独立的生命和命运。然后,渐渐与我也无关。它们能在架子上陈列赏析,历时多久,那都是瓷器们自己的后话。可能比我消失得更早,如同尘归尘、土归土;或者在我之后仍留存珍藏,占得小小一席之地。只有时间知道答案。不管世事如何,我只想烧好自己的一窑瓷器,谋生,以及自娱,别无他想。我最好的朋友——瓷州著名画师狄生,倜傥不群,极富才气,喜欢素描我的瓷器。呵呵,我亦喜欢烧制他的丹青。初次见到他,是在他的画坊,意外目睹无数张我瓷器上的绘图,惊讶得就像遇见了另一个自己。要知道我窑中的瓷器一年也不过卖个几件,对看不上眼的人还坚决不卖呢。件把就足够生活了,一窑瓷器我只取一两件满意的,其余皆毁弃,有时甚至满窑不取,向来以孤品绝品闻名于世。而狄生能觅到这么多画下来,不知登门寻访苦求过多少买主呢!仿我的人很多,但他画的是真的好,形神兼备,几可乱真。那一瞬间我是感动的。抛开其他功利的因素不谈,我知道唯有发自内心的喜欢,才会画得这样既多且好。我想他或许懂得我。很欣慰。我们就此逐渐成为好朋友。有两件瓷器我珍藏着秘不示人,只狄生看见过,但不管是我自己还是他,都绘不出其神韵。那是我私藏的窑变瓷。瓷器在开窑后得到的器物,于色、彩、形等方面发生了特异变化,既说不出原因又不能重复制作的,都称之为“窑变”。人们认为这种瓷器是极其不祥之物,会立即砸碎了深埋。我却被这种天然奇异的美深深震撼与折服。譬如这个窑变的青花釉瓶,孤标秀逸的莲荷,釉色与青色底釉隐约互动,幻化出缤纷诡谲、神奇美妙的色彩,更显出了不一般的韵致。而青釉只是很普通的釉,平淡无奇,只不过颜色有些深浅变化而已。另一件是窑变釉三牺瓶,原本纯色拙朴的牛羊釉变后,斑斓魅惑,流光溢彩。所以,我不顾那些荒诞的禁忌,悄悄将它们都留存下来,时或欣赏。我从不工笔描绘实物,也可以说对现实中的事物通常是视而不见的。我只描绘心里的那些物象。但狄生说,其实那些图景不过是我周遭际遇和耳濡目染的曲折变异罢了。他的话使我的心猛地一动。幼时家中是窑瓷大户,也曾享尽父母疼爱,在数位名师指点下,绘得一手好画,制瓷天赋初露峥嵘。14岁那年,父母先后染病去世,半年不到,哥嫂仅给了一口最小且破的瓷窑就将我扫地出门,视同陌路。此后我将一腔悲愤融入画中,画风大变,笔致情态傲岸不驯,奇绝野逸,竟自成一派,颇受瞩目。那么,窑变岂不是这变异的又一变数?正如窑变是对普通釉色的突变。这天,狄生送我一枚淡粉色的树叶形小物,并让我猜是什么东西。端详片刻,我说,看它的质地,倒有点像珍珠呢。狄生颔首笑道,好眼光!如果说瓷器烧制过程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奇美效果是瓷变,那么我这枚就是珠变了。我想象着漫长岁月里,这只蚌围绕着侵入它体内的、令它痛苦不适的异物,一层又一层地不断地分泌珍珠质,孤独,隐忍,自娱自乐,最后居然成就这样一颗奇异美丽的树叶珠。每只蚌的境界、实力、心力有高下之分,珠也不尽相同。有圆润硕大的,有晶莹高贵的,更多则是平平适中的。比起那些硕大圆美的珍珠,对我而言,这颗叶珠更弥足珍贵,因为它是真正独一无二的。原来每只蚌每颗珠每件瓷每个人皆各有自己的根性因缘。嗯,敝帚自珍,不卑不亢。我在一只素胚上点染了无数奇形异状的珍珠。和狄生一起,我绘他的,他画我的,我中有他,他中有我。渐渐我们难分彼此,连灵感也会雷同了。偶然目光交接,微笑着继续埋头各自描绘练习,但我心上是喜悦的,笔下也不觉有了情义,莲与叶缠枝交绕,锦鲤色白花青,直欲出水。我和狄生给的菊花主题的绘画,他在瓶上引用了一句诗: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吟哦了一遍又一遍,欢喜不觉在我嘴角漾开。狄生的花鸟虫鱼经我绘出,立刻脱胎换骨,而我的新奇古怪经狄生的妙笔也顿时有血有肉,着染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相得益彰,真是奇妙。我和狄生之间,用明月的话来说,可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是梅,狄生是雪。狄生以形见长,而我以神略胜一筹。明月是清泉寺里的小师父。清泉寺坐落在东南山怀抱中的松林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明月。认识明月,还是前年暮冬在庙中闲游时,看他遭人纠缠。明月是专门解释签文的。听说山里山下的百姓,家中有什么变故,或找寻丢失的耕牛,都会来烧香拜佛,求签问卜。明月的师父是位高僧,从小就教他熟读佛经及《易》书,明月天资聪颖,慧根极佳,所以小小年纪竟已能独当一面。然而这天我在寺中却遇见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一个发财心切的泼皮无赖,纠缠着明月,非要知道什么时候能在赌场里翻本赢钱,不依不饶的,可恶极了!而明月却是一副劝狼食素的好脾气,对牛弹琴。直看得我肚肠发痒,愤愤不平,但强忍住了,先出面好言劝阻。那无赖眼见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骂骂咧咧,狗嘴里吐出好些污言秽语。明月倒是脸不变色,我却出离愤怒了,生平最看不惯这样无耻欺凌之事!我横眉怒目,手下暗中使劲,将那无赖赶出山门,要不是在佛门净地,非在他脸上开染坊不可!不久后的新年里,我又去寺中,游客如云,香火旺盛。明月显然记得我,向我微笑着合十致意。我顿生好感。暗中细察,明月的言谈举止端庄稳重,清朗空明,完全不像一个十余岁的少年。随意交谈了几句,愈觉深为可敬。虽还是个孩子,但根器见识远在我辈之上。后生可畏啊。我还从他身上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时的身影,就更平添了一份关爱。所以后来去清泉寺走动愈来愈勤,常会在厢房静坐良久,感受那份难得的清静与喜悦。曾赠明月一个精美的梅瓶,明月婉言谢绝了。他毫不看重世人眼中矜贵的宁玉瓷。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但明月的僧房极其素朴,只僧房的书架上,一个粗陶罐里,日日换过山涧溪水,随意养着几枝野菊。捧着明月递来的粗瓷茶碗,不是什么好茶,却觉清香甜润。狄生常笑我: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觉得那个人可亲可爱了,则他身边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只有在明月这里,我才觉得一切的确都可以暂时放下。也曾跟明月戏说,不若做了他的师哥吧。明月只是笑笑。我也自知尘缘未尽。这样不就拱手将自己的宁玉窑送给了狠心的哥嫂吗?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宁琥仅给了一口最小且破的瓷窑就将我扫地出门,现在眼见我的声势一日日盖过他们,竟巴巴地上门来,想要和我联手烧制。我都没让他进门。多年前他狠心将年仅十余岁的小弟赶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就再也没有亲人了。宁琥恼羞成怒,隔着门叫嚷:别以为没你这金刚钻我就揽不到瓷器活,你那几下三脚猫有啥了不起!等着吧,你以后会哭着跪在我脚下求我的!我只嗤之以鼻。近来狄生的母亲病重,他遍请名医医治,很久都无心画事。我有些百无聊赖,寺院中去得更勤了。春末,我在明月的禅房窗前,铺开素纸,写意山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这首是刘禹锡的《题大林寺桃花》。在明月这里,我心无杂念,心平气和地静静感受着春天的气息。山中不知年。直到山脚下接天莲叶无穷碧,我才结束寄寓生涯,回到瓷州城里的家中。咦,门口怎么摆了十余尊我的瓷器?顿时大吃一惊。细看,才发现原来都是“李鬼”,但仿绘得极像,差点连我都信以为真。我心知不好,果然,市面上也有着大量这样的仿制品,标价极低,落款竟是“宁氏瓷”!不不,怎么可能呢?除非……我心里既乱且痛。上门去探望狄生的母亲。尽管狄生请来了京城的名医,但前后拖了有一年多,老人家还是在弥留之际了。狄生眼睛红红的,没有正眼看过我。而我,始终也没有说出真正想问的话。走的时候,刚好看到宁琥家的管家上门。那天从狄生家回来,我命人将窖藏的陈酿尽数取出。本来只想和狄生共赏金樽沉绿蚁,现在已经不必了。是夜大醉。仆人说我大笑大哭了一夜,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瓷变诡谲,人变狰狞啊!醉卧数日。七天后才起来,拄杖仍去了山中。我沉默内敛、良善大度的谦卑之下,其实是一颗倔强孤傲的心。自从与亲哥哥决裂,我没再伤过心。伤心,只有对和你最亲密的人才会。别的不咸不淡的人是伤不了的。所以,一旦伤心,我会在笑容之下,不动声色,抗争到底。我小心珍藏着骨瓷般薄脆矜持的尊严。狄生的母亲过世了。我前去慰问吊唁,毕竟朋友一场。但心里对自己说:从此是互不相干了。狄生见我到,嚎啕大哭:我害了自己的母亲!我太卑劣,抢了别人的东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啊!狄生是个孝子。我宁可相信他是为重金救母才不得已背叛朋友,给宁琥的窑瓷绘我的画。狄生说,其实真正幕后操纵的黑手是官窑总管魏蟠,是他一手设的局,利诱威逼自己绘瓷,为的是向酷爱瓷器的当今皇帝上贡讨好。魏蟠曾在我家吃过闭门羹,他怀恨在心,便与宁琥沆瀣一气,以为大量仿制我的作品后,就没人愿意再买高价的宁玉瓷,到时我定会转而去恳求他们,乖乖地任由摆布了。我猛然想起一年多前,有个皮笑肉不笑的窑官上门来过,当时我佯狂装疯,还自以为遮掩了过去呢。也真难为了这个奸诈窑官的用心。是,我清高狂狷,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想一头栽进了人家挖的坑里。不去与宁琥计较什么。就像当初只分我一口小窑,我都无话可说,这时又能说些什么?徒然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有所得必有所失,但我相信有所失也必有所得。上天拿走你什么,必然同时给予你其他的机会。只是现在,我不愿再绘类似的那些已被玷污的画面了。那么我的出路何在呢?还能以什么求个温饱,立足于世?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茫然地向明月问询求签。抽得的这支签半凶半吉:赋性颖悟,变怪奇异,风波不息,波澜重叠,或可奏大功。明月欲言又止。那一刻我苍凉地笑着向他摆摆手。世人皆欲谤我,孤傲如我,原本怎肯承认自己的怪异。而签文却彻底打倒了我。我认了。已成病蚌而不自知。我的瓷绘可不就是病珠嘛。但我同时也领悟到了签文提示的转机。烧制类似珍藏的那两件变瓷之类的器物,或许是我唯一的出路。西南山终年烟火遮天蔽日,山道就是十里长街,络绎不绝的瓷商如蚁附膻,生意好的窑家可日进斗金。所以整座西南山就像一口硕大的窑洞,不停地吞吐着素胚、瓷器、名利和争斗。我走向自己那口小小的瓷窑。它在百余座窑中极不起眼。但是窑跟窑是不同的,结窑所用的泥浆、窑砖、内窑的结构等各异。好的窑能烧出精彩的瓷器,而有的窑产出的东西却平庸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