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的兴衰1多年以后,我还在黑暗中等待电影的那一道开始的铃声,我们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这道神秘的铃声,这是一根神秘的魔杖,又长又细,悬在我们头顶,它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在黑暗中打开了一道隐秘的大门,铃声一停,我们就进到了一处更为黑暗的处所,我们丧失意志,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只有听任黑暗的援引,我们不禁直起了腰,收缩了毛孔,我们紧张地等候着事物的降临。这时我们脑后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犹豫地直抵我们的眼前,我们的眼前顿时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间,我们紧盯着这空间,这是我们的新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梦乡,我们无限信赖地仰望这个前方。这时候音乐骤然响起,梦乡的大门隆隆启开,我们灵魂出窍,我们的身体留在黑暗的原地,我们的灵魂跟着这道银白的光柱,这唯一的通道,梦乡之舟,进入另一个世界。(1)这是一个作家挣脱了心移神驰的幻觉之后留下的记录。这种幻觉发生在一个特殊的空间――电影院。现今,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即已拥有许多家电影院。这些电影院混迹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貌不惊人;然而,这些电影院时常是城市之中最富想象力的地方。电影院出售的就是梦幻。电影院不像银行那样金碧辉煌,也不像市政大楼那样庄重,但是,街头的海报与报纸夹缝之间的广告无不提示了这个特殊空间的存在。电影院时常举行一场又一场奇特而神秘的聚会。各色人等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坐到预订的座位之上,等待一个异常的时刻。这些人并不相识,他们不是来到电影院从事某种社交活动;他们期待的是看到另一个近在咫尺同时又不可进入的特殊世界。灯光的缓缓熄灭标志了节目的开始,他们沉入黑暗如同正在穿越一个洞穴。前方的银幕再度亮起来的时候,他们的目光抵达了另一个世界。当然,他们的身体并没有移动;他们瘫在座位上,目瞪口呆,或者醉汉似地唏嘘痴笑。他们的灵魂已经逸出那个枯坐的身体,他们早就抛下了周围的世界而专注地将自己投射到银幕上的紧张情节之中。这时人们可以想象,电影院仿佛产生了某种魔法将这些聚会的人魇住了。电影的影像符号是一个魅力无穷的表意系统,这一点已经得到了广泛的认可;然而,这些影像符号的生产、出售以及因此产生的社会组织同样是另一个巨大的系统。无疑,电影院是后面这个系统之中的一个关键性的环节。电影院的意义是什么?电影院就是提供了一个隔绝外部的密封舱;进入电影院的人们短暂地割断了风尘仆仆的生活而遁入一个真实的梦幻。如果再度援引拉康有关镜像阶段的著名比喻,人们倾向于赞同这种论点:恰如婴儿在镜中看见自己的一个理想形象那样,电影观众在银幕上看见大于生活的、理想化的诸人物形象,他们激励着观众对其加以认同。(2)事实上,这即是电影院的双重功能:加入一个新奇的世界,同时,遗忘人们熟悉的世界。一些人看来,制造遗忘甚至具有更重要的意义:那个银幕上的乌托邦即是让人们暂时地忘记坚硬而又乏味的现实。当然,如果电影院里的梦幻仅仅是廉价的迷醉而没有给出理想彼岸的想象,那么,短暂的游离之后仍然不得不返回。这个意义上,电影院有点像滚筒洗衣机,只不过它洗涤和烘干的是人们疲乏的精神而己。工业主义时代,电影院已经很大程度上代替了怡人的田园风光。许多人不再说:让我们回到大自然,重温久违的泥土气息;若是渴望轻松一下,他们更多地选择了电影院。电影院是一个短暂逃离的安全出口。许多人不愿意在电影院遇到熟识的人。这包含了两个原因。首先,熟识的人时常提示了一个熟识的世界――一个进入电影院之际试图摆脱的世界。熟识代表了日常的重量,梦幻的飞翔时常被这种重量所拖累。熟识损坏了梦幻的完整。另一方面,投入悲情故事的时候,在熟识的人眼前涕泗滂沱十分难堪。人们必须在熟识的人那里保持日常形象。这种形象是坚强的,不可侵犯的,而不是软弱的,放纵感情的。总之,尽管电影院举行一个又一个聚会,但是,聚会的集体并没有大规模的横向联系。人们不会像演讲会的听众那样情绪亢奋,甚至同仇敌忾。电影院里比邻而坐的人们仅仅盯住银幕,目不转睛,他们甚至忘了周围其他人的存在。这时,熟识的人出现如同一种粗暴的介入,人们无法独享银幕上的梦幻。换一句话说,电影虽然制造了种种宏大的集体梦幻,但是,电影院的特殊结构却分解了这个集体,这个集体梦幻被分发给座位上的个人享用。电影的散场是聚会的终结。观众一拥而出,恢复了他们日常生活之中的本来面目。他们纷纷消失在街角,各奔东西。离开了电影院之后,他们不过是一个个孤单的、漠不相关的个体。这时,如果有人回头看一看冷风之中的电影院,就会对这个魔匣般的建筑物倍感惊奇:它的外观如此平庸,甚至破败衰朽;空寂的电影院内部一排排座椅如同几百张正在同时打呵欠的嘴巴,前方那幅上演过种种精彩剧目的银幕仅仅是一匹肮脏的白布。这个结构简单的建筑如何产生那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呢?21895年12月28日被确认为电影的诞生之日。这一天,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卡普辛路14号大咖啡馆内放映了《墙》、《婴孩喝汤》、《卢米埃尔工厂的大门》、《水浇园丁》等短片。如果说此前的电影观众多半是学者和摄影家,那么,12月28日的放映激动了许多普通人。电影在这家咖啡馆持续放映了一个月之后转移到外省。可以说,这家咖啡馆即是电影院的原型。这么说并非妄断。事实上,1900年纽约的许多电影院均是由音乐咖啡馆改成的。(3)这似乎表明,电影一开始就从属于大众文化范畴。这个意义上,欧洲的电影院与剧院风格迥异。剧院是上流社会的文化享受。从考究的包厢、辉煌的舞台、华丽的唱腔到幕间休息之际种种社交活动,剧院是一个雍容华贵的所在。相反,电影院保持了游艺场的贫贱出身。20世纪之初,欧洲许多电影院的前身是蜡人馆、电气馆以及魔术师、马戏团和拳术家的阵地;中国的首次电影放映之处是上海徐园内的又一村,影片放映穿插于戏法、焰火、文虎等游艺杂耍节目之中。很大程度上,电影与游艺场的气氛相互协调。乔治·萨杜尔的《电影艺术史》如此描述电影放映的嘈杂喧闹:在一些用木板搭成的棚子里,拥挤着成千成百的观众,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铺有红色天鹅绒长椅子的头等席上,留声机代替了管弦乐队,一位解说者在旁叙述着影片的故事情节。电影院的大面积繁殖证明,电影的生产规模已经具有工业时代的风格。电影院即是推销这种工业化影像制品的商店。对于电影院说来,文化与经济的二元对立并不明显:电影院不仅是一种文化环境的产物,同时,电影院同样是经济环境的产物。人们可以从美国早期电影院历史之中发现,电影院消费与大众经济水平的平衡导致了多么巨大的利润:匹兹堡的小影院对电影事业来说,实和1847年约汉·塞特在旧金山附近发现金砂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它所掀起的虽不是开采金矿的浪潮,却是一个争夺镍币的浪潮。镍币在美国是一种五分钱的钱币,等于当时美国电影院一张入场券的最低售价。匹兹堡小影院成功之后,这种营业在美国就迅速发展起来,人们当时对这些影院称之为镍币影院。这些影院票价一致,非常低廉。但它们所需的资本很少,而所得的赢利却极巨大。很多这种电影院每周获得的赢利,就足够开办一所新的电影院。镍币戏院以社会上最贫苦的阶层为它们的顾客,特别是以当时每年都超过百万之众来到美国的移民,为它们的重要主顾。这些移民,大部分来自中欧,因为不谙英语,看不懂美国的戏剧,所以只好到歌舞场、音乐咖啡馆、露天游戏场来消遣。露天游戏场和法国的节场很相像,在那里有各种一分钱玩一次的机器,如留声机、电摩托、自动算卦器等等。(4)这个意义上,电影院始终向世俗大众开放。电影院没有必要故作精致,或者追求奢华。许多电影院显得简陋,粗糙,甚至有些肮脏。有些小电影院奇怪地流露出某种颓废气息,这不由地让人想到了某些不修边幅的先锋艺术家。不少小镇子同样拥有自己的电影院。电影院的要素十分简单:电,放映机,银幕,座位,音响设备,一幢可以密封的房子,如此而己。某个小镇子电影院的银幕被烧出一个碗大的洞,但是,这并不影响它的正常放映。电影院里暗下来,银幕上亮起来,只要具备这两个条件就足够了。戏院之布置,是非常简单的,只不过一架放映机,再排上几百只长板凳,在观众前面挂一块白布,这样算是一爿电影院了。――20世纪30年代对于电影院要素的描述迄今仍然适用。(5)与图书馆比较,电影院显得简练明快,电影院不必像图书馆那样持续地积累,没有历史的电影院同样可以胜任放映任务;与评书剧场比较,电影院表现了机械操作的优势。银幕上的人物不会像说书艺人那样生老病死。只要机器开始转动,银幕上的一切就会如期而至。电影院置身于世俗大众的包围之中,电影院对于世俗的影响力很快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电影院控制了一个城市的想象力,这肯定包含了巨大的商业价值。电影院不是商品的批发市场,但是,电影院可以有力地推介某种服装、发式、饮料、玩具、书籍、文具、流行歌曲、住宅环境、恋爱场所、汽车式样,这一切都将依附于生动的影片故事和著名的明星展现出来,从而给大众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种广告是无与伦比的。谁能够说《侏罗纪公园》或者《泰坦尼克号》仅仅给予人们一个惊险动人的故事呢?事实上,它们同时推出了一整套相关商品。表面上,电影院仅仅为人们提供几个小时的影像符号消费,事实上,这些影像符号迅速地组织到人们的生活之中。早期好莱坞的监护人海斯早就看出,电影是一种宣传美国生活方式及其工业产品的工具。电影是旅行商人:商品跟在电影后面,凡是美国电影所到的地方,那里的美国货就一定能够畅销。(6)这个意义上,电影院无疑是每一个地区得力的中转站。某些没有电影院的乡村为什么被抛在时尚之外?因为这些乡村无法从电影之中了解什么是文化中心最为时髦的流行商品。另一方面,权力机构肯定不会忽略电影院对于世俗的影响力。1896年,电影第一次登陆中国;1911年,清政府在上海的自治公所公布了七条取缔影戏场条例,诸如规定开设电光影戏场,需报领执照;男女必须分座;不得有淫亵之影片;停场时刻,至迟以夜间十二点钟为限;如有违犯,经查察属实者,将执照吊销,分别惩罚,等等。(7)这是权力机构对于电影院划出的警戒线。如果说,这些防范的意义是遏制电影院的负面作用,那么,电影院的正面宣传能力迟早也会被权力机构所征用。电影诞生不久,各派政治势力都积极拍摄影片宣扬特定的主题。某些时期,人们甚至看到了许多新闻式的宣传短片。这种宣传是否某种程度地利用了电影院的空间形式?许多电影院之中,放映的银幕高踞于前方,银幕与观众的相对位置无意地仿效教授与学生或者牧师与信徒的相对位置。这种位置构成的不平等关系之中,前者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的;后者是被动的,时时接受训示。所以,不少小镇子里,礼堂与电影院是二位一体的。放映影片的银幕与官员做报告的座位设在同一个地方。事实上,全景电影院的出现才真正瓦解了观众与银幕之间隐藏的主动与被动的关系模式。全景电影院让人们觉得,一切都在四周运动,观众不再是一个可怜的接受者僵坐的座位之中,他是一个参与者与四周的一切产生互动。晚近的某些电影院甚至配备了可以起伏震颤的座椅,让观众的身体――而不仅仅是眼睛――体验种种惊险的情景。全景电影院的美学意义有待于考察,但是,全景的出现意外地解除了传统空间形式之中的权力关系。3如同人们看到的那样,经济与权力的诸多关系复杂地交织在电影院之中。电影生产既是利润丰厚的企业,又是制造种种意识形态的文化前哨,因此,电影院往往成为众多投资者与文化集团必争的据点。许多时候,这种争夺是跨民族、跨国界的。不发达国家或者弱小国家的电影市场时常是帝国主义垂涎不己的一块肥肉。占领电影市场意味了经济与文化的双重入侵。中国电影的出现与十九世纪末西方资本主义经济扩张的历史密不可分。有关学者考证,西方的电影经香港至上海,而后逐渐传入中国各地。《申报》等报纸遗留的记录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于电影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8)中国的第一家电影院即是由西班牙商人雷玛斯创办。西班牙人雷玛斯由欧洲至中国,携数十卷残缺不全之旧影片,就’青莲阁’(茶院)楼下赁屋开映。白布一方,便是银幕,映机一具仅够敷衍,售价不过数铜元,时间只有十五分。路人过者偶尔入览,稍感兴味,竟成嗜好。(9)1903年,雷玛斯接管了另一个西班牙商人加伦·白克的电影放映业获得成功。1908年,他在上海虹口用铅铁皮搭建了第一座可以容纳二百五十人的虹口大戏院。据考,1896年至1903年,中国土地上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