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学:导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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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GO傅修延叙事学导论一、叙事学:探寻讲故事的奥秘“叙事”是使用频率极高的热词,其内涵正在不断扩展,但叙事的本质是讲故事,“叙事学”即探寻讲故事奥秘的学问。对“叙事学”的探讨可以是艰深枯燥的,也可以是引人入胜的。“叙事学”究竟应该包含哪些内容,目前没有定论。1.何谓叙事?文学叙事就是讲述故事,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行为或本领。在远古的岩洞里,在火堆的照耀下,在洞外野兽的嗥叫声中,人们便是靠讲述故事度过那漫漫长夜。从那以后,人群中总有人充当故事讲述人的角色,世界上的人也就分成了两种:讲故事的与听故事的。再往后,随着人类文明程度的提高,人们对故事的主要消费方式渐渐由“听”转向“读”,于是社会上又多了一种用笔来“讲述”故事的人——小说家。今天,由于传媒技术的发达,影视、网络等占据了人们大量业余时间,对故事的消费看来又有转向以“看”为主的趋势。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使传播故事的媒介变得越来越丰富,但叙事活动的实质一直未变。从整个叙事发展史来看,纯粹意义上的小说只是其中的一章,故事在不同时期有其不尽相同的载体。单从某种单一的载体入手研究,无异于画地为牢自缚手脚,而从叙事这个不变的对象着眼,视野豁然开朗,更便于从本质上把握对象,许多形式上的障碍自然而然地隐退了。2.叙事:一种跨文类现象上世纪末以来陆续登台亮相的法律叙事、社会学叙事、教育叙事和医学叙事等,加上已为人们熟悉的历史叙事、新闻叙事、影视叙事和戏剧叙事等,可以拼出一幅光怪陆离的“叙事帝国主义”版图。所谓跨学科趋势,不能简单理解为叙事学跨越自己的疆界“侵入”其他学科,而要看到叙事乃是一种“跨文类现象”──许多学科本身就有叙事性质,或者说具备可以“叙事化”的条件,这些学科或早或晚都会采用或借鉴叙事学的研究方法。叙事是人们理解外部世界和表达自身体验的一种基本方式(有人认为是最好方式),用时间线索与因果逻辑串联起一系列片断事件,意义便被注入于所讲述的故事之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法学家、社会学家、教育学家和医生(还有病人)等纷纷效仿起了文学叙事,用鲜活的故事来说明问题,比冰冷的理论和枯燥的数字更为受人欢迎。2.叙事:一种跨文类现象这些研究的共同点在于指出叙事不是文学的专利,有的研究甚至致力于证明最精彩的叙事可能不在文学领域,最懂得讲故事奥秘的或许不是文学家,而是法庭上那些口若悬河的律师──“拉斯克案件的重述产生的不同结果戏剧性地证明了叙事是如何取决于设计、意图和意义的。叙事不仅仅重讲发生的事;它还给事件以形态和意义,论证其意义,宣告其结果。”认识到叙事的“无所不在”,以语言文字为叙事“正统”媒介的观念也随之被颠覆,回过头来看叙事长河的上游,那些在“说事”、“写事”之前出现的“画事”、“舞事”和“演事”等,不也是与语言文字无关吗?因此谁也无法预测正在发生的传媒变革会对未来叙事发生何种影响。3.叙事:人类永恒的艺术需要叙事是人类的一种永恒的艺术需要,不仅是接受方面,创作方面也需要叙事。成功的故事讲述人极少单为谋生而叙事,就像奶牛本身需要挤奶一样,叙事本身给故事讲述人提供了最大的快乐与满足。在所有的职业中,最使人投入、最能引起普遍的兴趣、最能发挥人的创造性的,或许非叙事莫属。叙事似乎是最容易做的游戏,人们不一定要经过特别训练才能加入(其他行当则不允许如此“无师自通”),这大概是社会上存在着大量业余作家的原因。叙事又是最难从事的艺术,古往今来的故事讲述人多如过江之鲫,然而有几人能跃过龙门,成为叙事艺术大师,成为曹雪芹、托尔斯泰这样伟大的故事讲述人?3.叙事:人类永恒的艺术需要文学叙事的本质是虚构。我一直认为,讲故事活动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人类具有虚构和接受虚构这一非凡的天赋。我在《文学叙述论》一书中曾提到,假如有朝一日,从其他星球上来了一批没有这种天赋但也照样生活得不赖的客人,他们将会极大地惊讶于人类的这种天赋,这些外太空的生灵不能理解人类何以会捧着小说又哭又笑,何以会将大量时间与精力花费在那些并不真正存在的东西上面。然而,我们在岩洞中的祖先就懂得,讲故事的任务是让听众忘记疲劳与洞外的狼嗥。任务带来了权利,这就是处理事件的自由,他们对真实世界发生的事件进行删节补充,使人感到新鲜有趣。听众到后来已不可能阻止故事内容虚构化的趋势。相反,他们日益膨胀的对新鲜故事的消费欲望,促成了故事讲述人对当初获得的权利的“滥用”。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中国是个“诗国”,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中国的诗体文学如崇山峻岭逶迤绵延数千年,诗经、楚辞、汉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这些高峰此伏彼起,构成了一条高耸入云的巍峨山脉。诗歌中当然可以包括叙事成分,但中国最初的诗歌并不是以大规模连续性叙事见长的史诗或诗剧,而那些以叙事为主要功能的散文体小说,包括形形色色的“前小说”,在文学史上从来没有排出过像诗歌那样辉煌的序列,它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处于欠发育的状态,未能突破“丛残小语”、“粗陈梗概”的瓶颈,所以人们在不经意间很容易忘记中国还是个“叙事大国”。闻一多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中曾经说过,“我们这大半部文学史,实质上只是一部诗史。”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实际上,中国文学和许多其他民族的文学一样,都有一个由“诗歌中心”向“叙事中心”转移的过程。唐代以前基本上是诗歌占了中心位置,因为散文体的叙事文学在唐代之前不可能与已经充分发育了的诗歌相抗衡。唐代是中国诗歌的鼎盛时期,但也是它的下行曲线之始,随着以传奇为标志的小说文体获得独立,散文体的叙事文学开始取代诗歌成为新的中心。中心只能有一个,在一段时期内,总会有某种文学模式占据突出地位,使文学的生产、传播和消费围绕着它来进行。只要对历史上著名文学家名单作一番快速浏览,看看他们主要是诗人还是小说家,就不会怀疑“叙事中心”逐渐崛起这个明显的事实──明清以前的大文学家基本上是诗人,明代以后开始由小说家引领风骚。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冯梦龙《灌园叟晚逢仙女》中间一段话:“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说明了中华故事的丰富多彩。漫长的封建社会,节奏缓慢的农耕生活,为口头叙事的发育提供了良好的温床。研究民间文学的学者认为,中国民间故事是命运赐予我们这些后人的一笔特别巨大的财富,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的故事可以与之相比拟。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为什么中国的口头文学特别丰富?各民族的发展都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是无理智阶段,其次是有理智、有文化而无科学思想的阶段,最后是有文化、普遍有理智、有科学思想的阶段。在第一阶段,人们尚无逻辑思维,不能产生故事。在第三阶段,人们已创造了许多新的娱乐手段,口传文学也不发达。唯有第二阶段是口传文学产生最多的阶段,而中国处于第二阶段(实际上就是封建社会阶段)的时间最长,停留在“前科学”阶段的时间最久,所以民间故事特别丰富。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再则,中国之所以成为口传叙事的温床,不仅由于历史的原因,而且与中国的地理条件有关。在古代世界诸文明中心中,其他文明中心相互间都隔得不大远,唯独濒临太平洋的中国显得最为“离群”。根据国际民间文学研究的成果,处于边缘地区的国家,最容易保持民间故事的原型,因为它不像中部地区的国家那样常受到来自四周文化的冲击,造成故事变化的机会更多。正如水塘中,一片菜叶总是被波浪推到岸边才停留下来一样。这就是故事传播的“边缘理论”。中国在口传叙事上的重要地位,在于它是许多故事传播的边缘。由于群山的环抱与大海的阻隔,许多中国民间故事保持了自己的原始形态,例如在全世界分布非常广泛的的“羽衣仙女”型故事(或称“天鹅处女”型故事)就发源于南昌附近,南昌城里最繁华的去处——“洗马池”与这个动人故事有着密切的关系。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需要说明,与世界其他民族的艺术一样,中国叙事文学的发展离不开大众传播与知识阶层的合力推动。民间创作是文学艺术的生命源泉,古往今来的“小贵林”们的贡献固当永铭史册,但如果没有知识阶层参预创作,叙事的兴旺发达也是不可想象的。我也曾多次谈到过:文学精英的介入,对叙事的登堂入室具有至关紧要的意义。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譬如宋代的话本之所以未能为小说夺得文学史的中心地位,关键是当时的一流文学家看轻了这种下里巴人的形式——宋代正统文人可以思想开放到放下诗来写所谓的“艳词俚曲”(这为词开辟了广大的消费市场),但他们还做不到放下架子来创作话本。与此相反,元代的知识精英在仕进无门的情况下投入了剧本创作,加之杂剧比话本更能深入消费阶层(“说话”艺人只在城里的勾栏瓦舍献技,而剧团则常下到农村“作场”),杂剧在元代终于蔚为大观,成为雅俗共赏的传世艺术。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所以说,任何一门艺术的繁荣都取决于它能否吸引同时代最优秀的大脑。幸运的是,重视口传叙事一直是我们的传统,从最早的史著中就可看到知识阶层对民间传说的关注。历代文人都对民间叙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们不但一有机会就将其中精彩的故事记录下来,而且他们本身也构成口头传播中的重要一环。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春秋战国时“论者蜂起,处士横议”,纵横家在向君主进言时,为了制造合适的语境,为了让君主能听进去自己的意见,他们常常要用故事来作为“苦口良药”之“药引”。因此他们难免犯龙颜逆龙鳞,自身性命处于“有说则生,无说则死”的千钧一发境地,这时倘若拿不出一个有分量的故事,就很难做到化险为夷。所以这个时候诸子之文中涌现出了像《储说》、《说林》和《吕氏春秋》这类“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的“故事库”。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如果说这类讲故事活动带有比较强烈的政治功利性,那么在另外的一些记载中,我们看到讲故事已逐渐发展成文化人自身的一种娱乐性质的需要。魏晋南北朝时期“谈风”颇盛,贵族名士“嘲戏之谈”的内容包括“民间细事”、“浅俗委巷之语”、“外间世事可笑乐者”等等,时代风尚便是这样为讲故事活动推波助澜!“建安之杰”曹植在人们心中是一位诗思敏捷的才子,但我认为他更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他那七步所成之诗实际上叙述了一个辛辣的箕豆相煎故事,而这种急智无疑来自他平素对民间故事的大量积累——证据之一是他曾在一位东方朔式的人物面前演示“诵俳优小说数千言”等本领。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讲故事的能力是一种天赋,善于倾听别人的叙述更是一种天赋,后者应为前者之母。我认为叙事大师们不可能缺乏后面这种天赋,而热心听众的出现肯定是叙事开始兴旺的一种标志。人们注意到这样一种有意思的现象,“叔父清河太守说如此”之类的提法,在小说初兴时的唐代屡屡出现于文人笔端,这说明这些小说的作者经常在倾听中捕捉故事。例如公认最早记录了“灰姑娘”型故事的一则记载如此结尾: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酉阳杂俎》续集卷之一“支诺皋上”)这些记述在今天的读者来说或许会觉得是乏味的蛇足,但在当时来说都是为了说明故事并非虚妄的提神之笔。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笛福在《鲁滨逊飘流记》序言中所云“编者相信这本书完全是事实的记录,毫无半点捏造的痕迹”,与以上记述有异曲同工之妙,反映出小说初兴时人们对故事世界的独立自足性信心不足。从今天的角度看,这类记述显得特别可贵,因为它们交待了材料的初始来源,给我们提供了一则故事由口传到笔传的具体“语境”!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一些传奇故事原本是沿着口头渠道在文人中间流通,幸亏碰上了有心的听众加以敦促,加上讲故事的人自己也有心(他的故事本来就是听来的),于是这些故事被写成文字而传之不朽。白行简讲述的李娃故事,一旦遭遇李公佐这样的“超级”聆听者,在他“拊掌竦听”的热烈反应下,在他“命予为传”的大力怂恿下,白行简终于“握管濡翰,疏而存之”,这样就使得更多的人能接触这个故事。4.中国不仅是诗国,也是叙事大国小说史家注意到,李公佐本人不仅是四五部口传故事的记录整理者,他的名字还在记载这类“征异话奇”活动的材料中频繁出现,这表明他不但是一个活跃的故事讲述人,更是一位善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