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公平即合理人本能地追求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不过为了换取和平,偶尔也会坚持公正。——托马斯·霍布斯,16511940年早春,纳粹军队横扫巴黎,市民卷起行囊弃城而逃。依蕾娜·内米洛夫斯基目睹了这一切。几年后,她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遇害,死前留下《法兰西组曲》一书。书中描述了有钱人如何在这场大撤退中失去一切,甚至最终失去特权。起先,富人拥有仆人和汽车。他们揣着首饰,把瓷器也打包带走;没多久,仆人就各自逃命。汽油耗尽,汽车散架,那些瓷器的命运也可想而知——人都活不成了,谁还顾得上瓶瓶罐罐啊?尽管内米洛夫斯基本人也属于富人阶层,但小说的字里行间仍然流露出一丝欣慰。她看到,当危难来临,社会等级之间的界线就会模糊;如果每个人都在承受痛苦,那最高层也不能幸免,似乎某种公平原则在起作用。贵族想住豪华宾馆是不在话下的,可如果连空房也没了,那有钱也无济于事,糟糕的是,贵族的胃却和贫民的一样,空了也会咕咕叫。如果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贵族阶级对尊严的侵犯更敏感:他凝视自己那双优美的手。这双手从未体会过劳作的滋味,生来就只抚摸过雕塑、银器、装帧精美的书籍和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家具。优雅、一丝不苟、高贵——这些已经成为他根深蒂固的特质,像他这样的人,将如何面对这个疯狂的世界?小说中这样的文字是用来煽情的,可煽的不是共情,恰恰相反,是幸灾乐祸(Schadenfreude)之情。我们看到有钱人倒霉,总会有些隐秘的满足感;看穷人受罪绝不会这么过瘾,你可以对比着体会一下,就很有说服力了。人类是相当复杂的生物。人类社会容易形成等级,却同时充斥着反对不平等的声音;我们的同情心很容易被唤起,可前提是没让自己嫉妒和恐慌,也不会冒犯到自身利益。人类用两条腿走路:一条叫“社会性”,另一条叫“自我”。我们只能忍受一定程度的地位差别和收入不均,一旦超过限度就会坚决站在穷人那边。公平意识在演化史上源远流长,如今已在人心中根深蒂固。猎兔还是猎鹿?在社会等级这个问题上,人同猿的认识有很大出入,时常让我震惊,有些在我看来无法忍受的事,对黑猩猩来说却如家常便饭。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受是看耶罗恩发脾气。这是一只阿尔法雄性,当时它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所有黑猩猩都退到一边胆怯地观望,不敢轻举妄动,它们非常清楚,此刻的首领雄性激素旺盛分泌,谁要不识抬举,就给它颜色看。耶罗恩像一台长毛的压路机,随时准备把看不顺眼的家伙踩在脚下;它迈着重重的步子攀上平时坐的歪脖树,有节奏地踏动树干,直到整棵树都摇晃起来,树枝也吱呀作响,它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显示自己超群的体能。在不同的黑猩猩群体中,每只阿尔法雄性都有展示力量的独特方式。不幸的是,这次刚下过雨,树干非常滑,就在耶罗恩的表演进入高潮之际,它却一脚踏了个空。耶罗恩顺势抓了一把树干,摔在草地上,环顾四周,神情有点懵。它大约是盘算了一下,决定“表演不能停,面子不能丢!”,于是爬起来朝一群看表演的黑猩猩冲去,吓得它们尖叫着四散而逃。完美收场。耶罗恩的失足惹得我哈哈大笑,可周围的黑猩猩似乎没看出这事儿有什么好笑的。耶罗恩显然不是成心掉下树去,可其他黑猩猩仍然一本正经地望着它,好像失足跌落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另一个黑猩猩种群也发生过类似的事,那只阿尔法雄性的绝招是扔球。以往发怒的时候,它总是从地上捡起硬邦邦的塑料球,使出全身力气往天上扔,让它砸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巨响。这次它照样操作,可球上天后竟然失踪了。它面露疑惑,满天寻找。谁知球原路返回,啪的一声打在它背上。它吓了一大跳,哪里还顾得上继续发怒。看到这个场面,我乐坏了,然而周围没有一只黑猩猩流露出一丝好笑的表情。试想,如果类似的情景发生在人类社会,看客们保准乐得满地打滚;哪怕不敢表现得这么夸张,至少也会偷偷挤眉弄眼。13世纪神学家圣文德说过一句话:“猴子爬树,爬得越高,光腚就越明显”,人们就是这样看待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事实上这句话用在人身上比用在猴子身上更合适,至少我被说中了,倘若高层人士在耀武扬威的过程中出丑,我这种“眼尖的猴子”就能抓住关键的露怯之处;要是政界首脑传出丑闻——比如在脱衣舞俱乐部穿着内裤跳钢管舞,那就更好笑了。这事儿不是我杜撰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澳大利亚一位政要,警察偷袭了他娱乐的脱衣舞俱乐部,整个事情遭到曝光。事后这位政要说他从中学到了两课:“无论如何别让人把你铐在一根钢管上,每天都穿干净的内裤。”颠覆权威是人类的天性,尽管我们总是伪装出仰视权威的姿态,其实是时刻准备把他们拉下马。当今的平等主义者,从狩猎采集者到园艺种植者,无一不具有这种心态。这些人强调“共享”,反对财产和权力不均。要是首领以为自己能对他人吆五喝六了,那他就等着遭人耻笑吧。群众不仅背地里把他当笑柄,当面也不留情面。美国人类学家克里斯托弗·伯姆专门研究部落中如何形成等级制度。他发现,那些横行霸道、自我吹嘘、不合理分配物资、同外族人相处只顾自己利益的首领,会迅速失去公信力。讥讽、流言和抗命将成为对他的惩罚。平等主义者还有更狠的招数,哪怕贵为首领,胆敢擅自挪用他人的牲畜或强占他人的妻子,迎接他的将是死亡。等级制度在原始的小规模社会未必适用,一旦人群在某处扎根,开始农耕生活,囤积财富,等级自然而然就会出现。与此同时,人类却保留着颠覆这种纵向社会结构的天性。我们天生就是革命者。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认识到人在无意识中有这种欲望,因此推测,在人类早期,父辈独断专横,把所有女人占为己有,下一辈忍无可忍,就联手推翻了他们的父亲。弗洛伊德认为性是人类社会起源的驱动力,或许也是人类做出政治、经济决策的驱动力。有趣的是,性同决策之间的联系已经得到了脑科学的支持。一次,经济学家想看看人类是如何做出种种同经济有关的决定的,他们发现,当人们评估金融风险的时候,他们大脑中某个区域会特别活跃,而这个区域恰恰同观看色情图片时活跃的脑区相吻合。若先给男人看这样的图片,他们就会把警戒心抛到九霄云外,在赌钱时更大胆地下注。因此,神经经济学家说:“性同贪婪之间的联系由来已久。从演化的角度来讲,男人的作用就是通过敛取和提供资源来吸引女性。”这可有悖于我们通常听到的说法。经济学家一般认为,人会充满理性地追求利益最大化。问题是,人的公平意识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经济决策,而传统经济学模型从未将这方面因素考虑进来;另外,虽然所谓“经济人”(Homoeconomicus)的大脑实际上会将性和金钱混为一谈,可落实到模型,却将人的情绪一概忽略。广告行业的人可深谙此道,他们知道价钱不菲的香车和手表必然要配美女。然而经济学家还是中意于理论化的世界,在他们的幻想中,市场力量主宰一切,所有选择都是建立在利己主义之上的理性选择。当然不能否认,某些人确实如此,他们做事完全从自私的角度出发,攫取他人利益心狠手辣、毫不手软。然而不管怎么说,这类人毕竟是社会中的少数。多数人还是会为他人着想,也有一定的合作精神和公平意识,不会丝毫不顾集体利益。实际上,人类对他人的信任和合作精神,都是经济学模型所无法估量的。大家可以想象,如果模型的假设同真实行为不符,势必对实际生活带来负面影响。倘若模型将我们定义成整天算计得失的机会主义者,那真有可能促使我们的行为朝这个方向发展。这种假设会削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让我们不再慷慨,对他人戒备重重。正如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弗兰克所说: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如何看待自己可能采取的对策,反过来决定了我们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因此,“自身利益至上”理论的恶果令人堪忧。它让人以最坏的可能性揣测他人,由于害怕被人愚弄,逐渐抛弃高贵的天性,对恶无所禁忌。弗兰克认为,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绝对的自私自利恰恰是同自身利益相悖。它限制我们的视野,让我们抗拒长期的感情投入,殊不知这些正是保障人类这个物种百万年来繁衍生息的前提条件。诚如经济学家所言,我们全都是狡猾的阴谋家,那人类永远都只能独自抓兔子,实际上森林里还有鹿这样的动物,需要合伙才能猎取(请参见下段猎鹿博弈。——译注)。让·雅克·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提出这个两难选择,立即成为博弈论者(gametheorists)的谈资。和兔子相比,鹿无疑是更大的收获,即使分一半也比兔子肉多。那么,猎兔还是猎鹿,其实是单打独斗取得小额收获与集体行动获得丰厚回报之间的选择。两位猎手要就此达成一致。在真实社会中,我们已经建立了比较稳定的信用体系,比如我们可以用信用卡付款,并不是因为店主信任我们个人,而是因为他信任信用卡公司,信用卡公司信任我们。所以每个人在不知不觉间都参与了复杂的猎鹿行动。但参与者也不会不加选择,某些人让我们更放心,我们便乐于同他展开合作。生产上更复杂的合作必定建立在长期交易的基础之上,合作方对彼此的诚信有相当的把握。只有在这些条件下,合作才能带给我们更多利益。通力合作和单打独斗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后果。1953年,8位登山者在K2(喀喇昆仑山脉的主峰乔戈里峰。——译注)遇到了麻烦,这是世界第二高峰,也是最危险的山峰之一。当时气温只有零下40摄氏度,一位成员的腿部出现了血栓。对其他同伴来说,留守意味着自己的生命也将受到威胁,即便如此,仍然没有一个人离开。这个团队在危难关头团结一致,被传为美谈。2008年,历史在K2重演,然而这次,登山者放弃了共同的目标,结果11位遇难。一位幸存者回想遇难的过程,对所有人只顾各自保命痛心不已:“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活命。我实在想不通,我们怎么能这么干脆地抛弃他人。”在两次意外事件中,前者是一起猎鹿,而后一次的当事人则各抓各的兔子。信你,敢让你戳眼睛公司拓展训练里必须要有的一项是信任提升游戏。这类游戏有几种玩法,比如叫一个人背朝外站在桌子边上,背对同事后仰下去,同伴一起张开胳膊接住他。还有个项目是让一位女员工用语言引导蒙住眼睛的同伴穿过“雷区”。信任的建立能融化隔阂,让人与人之间构筑起信任,这些都是合作的前提条件。每个人都需要学会帮助他人。然而和卷尾猴的游戏相比,人类的训练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不服气,你就学学它们,保证律师会找上门来。我自己要不是亲眼看了美国灵长类学家苏珊·佩里拍摄的录像,也不会相信猴子会蹲在高高的树枝上做那些荒谬的举动,树下所有观众也像我一样提心吊胆。我就讲两种典型的,分别是“插鼻孔”和“戳眼睛”。插鼻孔是这么玩的:两只猴子面对面坐在树枝上,把各自的手指深深捅到对方鼻孔里去,直到整根手指都看不见。它们保持这样的姿势在树枝上晃荡,表情昏昏欲睡。别忘了猴子是天生的多动症患者,又喜欢扎堆儿,但玩插鼻孔游戏时,两只猴子会远离整个群体,注意力只在对方身上,游戏一次持续半小时之久。戳眼睛就更不可思议了:一只猴子把几乎整根手指戳到另一只猴子的眼皮和眼球之间。猴子的手指头确实不算粗,可相比于眼球和鼻子就不细了。更何况指甲里细菌滋生……可想而知,游戏很可能要付出角膜刮伤的代价,甚至招致感染。要是参与游戏的猴子没坐定,那眼球都保不住。旁观者如坐针毡,可游戏双方竟能维持这个姿势好几分钟——被戳眼的那只闲来没事还可以同时给对方插鼻孔。人们还不清楚这些奇怪的游戏究竟有什么用。一种假说是猴子用危险动作来考验亲密关系。这种解释也被用在人身上,人类有时也会铤而走险,主动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例如舌吻是冒着传染疾病的危险。吻某些人让你愉悦,另一些人让人恶心。因此如果愿意亲密接吻,就说明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人们相信吻可以检验恋人的相爱程度,也可以检验对方是否对自己忠心耿耿。卷尾猴的游戏或许也是为了考验对方有多喜欢自己,一旦将来内部暴动,它们就知道谁值得信赖。当然猴子游戏还有别的解释,一种观点认为,猴子的精神常处于紧张状态,或许需要利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来减压。它们的集体活动真是充满了戏剧性。在插鼻孔和戳眼睛的过程中,双方都进入了一种异常平静和昏昏欲睡的状态。它们是不是在试探疼痛和欢愉间的界线呢,游戏过程中是不是也会释放内啡肽呢?我觉得游戏至少能考验信任,只有充分信任对方,才能允许它戳你的眼。换言之,你甘愿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相信对方绝不会趁机占你的便宜。这和拓展训练中的背摔游戏是一样的,猴子似乎借此告诉同伴:“咱俩知根知底,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毫无疑问,这种感觉非常美妙,也是家人和朋友给我们的感觉。动物之间很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