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还是内卷?十八世纪英国与中国———评彭慕兰《大分岔: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美〕黄宗智提要:彭慕兰(KennethPomeranz)在其新著《大分岔》中提出了一个颇具吸引力的观点,即欧洲发展与中国内卷之间的“大分岔”是在1800年以后才出现的。由于彭书轻视关于具体生活和生产状况的知识,偏重理论和书面数字,以致在论证过程中出现了不少经验性错误。彭书没有认真对待近20年来西方研究18世纪英国的主要学术成就,即对农业革命、原始工业化、城镇发展、人口行为转型以及消费变迁等“五大变化”的证实,把这些革命性的变化尽量写成是内卷型(即劳动边际报酬递减)的演变,同时又把长江三角洲经历的人口对土地的压力描述为发展型(即劳动边际报酬剧增)的变化,结果抹杀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其实,英国的工业革命起源于上列五大趋势及其与英国煤矿业特早发展的偶合,而18世纪的长江三角洲则不具备其中任何一个条件。中国后来进入的现代经济发展道路和英国完全不同:即首先通过社会革命来进行资本积累,尔后通过农村的现代工业化来降低农村(部分地区)的人口压力。关键词:内卷发展大分岔中西比较18世纪彭慕兰认为,欧洲的发展与中国内卷之间的“大分岔”(thegreatdivergence)是在1800年以后才出现的。在此之前,中国在人口、农业、手工业、收入及消费等方面都与欧洲了无差异。易言之,与过去20年来的学术研究让我们相信的情况相比,1800年以前欧洲的发展要远为低下,同期的中国也更少内卷化。彭慕兰选择的例证是英国和长江三角洲,前者是欧洲最发达的部分,后者是中国最先进的地区。在他看来,这两个地方之所以到19世纪才开始分道扬镳,主·149·在此我谨向下列同人致以谢意:佩里·安德森(PerryAnderson)、斯蒂芬·哈勒尔(StevanHarrell)、艾仁民(ChrisIsett)、李放春、马克·塞尔登(MarkSelden)、苏成捷(MatthewSommer)、张家炎、JournalofAsianStudies的三位审稿人(罗威廉[WilliamRowe]和两位匿名评论人),以及特别是白凯(KathrynBernhardt)、罗伯特·布伦纳(RobertBrenner)、周锡瑞(JosephEsherick)和夏明方。他们在本文写作过程中为我提供了重要的建议和评论。此文由我的博士生李放春翻译,谨此向他致衷心的感谢。译稿由我自己五次校阅,基本准确。要是因为英国非常偶然而幸运地获得了易开发的煤炭以及来自新大陆的其他原材料①。彭的观点与以往的认识迥然有别,但他的讨论颇有吸引力。它似乎基于这样一个很合理的问题:即不仅要质疑为什么中国没能像欧洲那样发展这种欧洲中心论的观点,也要追问为什么欧洲没有循随中国那样的密集化—内卷的趋向。对许多人来说,它蕴涵了“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欧洲这一很有吸引力的诉求,这种诉求不仅针对欧洲的“启蒙现代性”,也针对我们或可称之为“启蒙经济”的东西。对中国专家来说,它还附加了将前近代中国置于与欧洲同等地位这样一种有相当吸引力的论点。在一些中国学者中间,它甚至可能引起某种民族主义的情感共鸣:近代发展过程中欧洲的胜利与中国的失败在相当程度上可以归咎于欧洲的扩张,而非欧洲内在的某种特性。此外,诸如欧洲如何以及为何得以发展之类问题的探讨,在揭示偶变性———而非现代化理论主张的单线必然性———方面,似乎也彰显出其方法论上的力度。然而,我们不能只是出于某种意识形态或情感的原因就简单地接纳这样的观点。我们必须追问:有关证据能否足以证明这一观点起码可能是正确的?彭著的证据基础很难评估。该书并非基于第一手研究,而主要是依赖二手的学术文献写成。要对这本书做系统的评估尤其困难,因为它跨度极大:不仅讨论中国,而且涉及印度、日本以至东南亚;不仅利用了有关英国(或者西北欧)的研究,而且论及法国、德国乃至东欧。此外,该书还囊括了覆盖面很广的许多论题。乍看起来,彭慕兰展示的证据似乎颇值得赞赏。他跨越了两大不同学术体的边界。对中国专家而言,该书显示了作者对欧洲研究令人敬畏的熟悉。那些认为彭著有关中国的观点有误的中国研究学者,对他使用的欧洲文献可能会感到不知所措;而认为彭著有关欧洲的论述不确的欧洲专家,则可能原谅该书在有关欧洲方面证据的薄弱,因为该书毕竟不是出自欧洲专家而是一位中国研究学者之手,而这位学者似乎充分掌握了中国研究那个仍然相当孤立领域的十分困难的语言和材料。如此一来,这本书很可能既得不到欧洲专家也得不到中国研究学者的严格评估。本文不准备对该书进行面面俱到的评论,而是集中探讨它的核心经验论证,即它涉及英国和长江三角洲地区的论证②。这是彭慕兰这本书立足的基石所在。英国的农业革命彭慕兰认为1800年时英国和长江三角洲的农业水平大致相当,无论哪一方都不比对方发达或内卷。他的主要经验基础涉及农业资本投入和人口转变动力。笔者将会讨论这两方面的论题。·150·历史研究2002年第4期①②埃里克·琼斯(E.Jones,Agriculture1700—1780.InF.Roderick,M.Donald(eds.),TheEconomicHistoryofBritainSince1700,Volume1:1700—1860.Cambridge,England: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81,pp.66—86)、罗伯特·艾伦(R.Allen,AgricultureDuringtheIndustrialRevolution.InF.Roderick,M.Donald(eds.),TheEconomicHistroyofBritainSince1700,SecondEdition,Volume1:1700—1860.Cambridge,England: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94,pp.96—122)以及安东尼·瑞格里(E.Wrigley,UrbanGrowthandAgriculturalChange:EnglandandtheContinentintheEarlyModernPeriod.JournalofInterdisciplinaryHistroy,xv:4(Spring,1985):683—728)均已指出,有关18世纪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的数据非常少。大多数关于“英国”的研究主要基于取自英格兰的数据。这里我也按照他们的做法而不试图对英国与英格兰做过分明确的区分。K.Pomeranz,TheGreatDivergence:Europe,China,andtheMakingoftheMordernWorldEconomy.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2000,pp.31—34.为节约篇幅,以下凡引彭书,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但是首先必须扼要地回顾一下18世纪英国农业革命的有关研究和证据,这些正是彭著所完全忽视的。正如安东尼·瑞格里的研究所示,英格兰在17—18世纪的二百年间总人口增长了110%(从411万增至866万),而农业人口所占比例却缩减了近一半,从70%减少到36·25%。换言之,到1800年时占总数1/3强的人口有能力为另外2/3的人口提供粮食。考虑到当时食物进口相对较少①,这就意味着在18世纪“每单位农业劳动力产出”至少增长了3/4②。罗伯特·艾伦在更为直接的证据基础之上得出基本一致的结论。基于庄园调查以及当时诸如阿瑟·杨(ArthurYoung)———他于18世纪60年代游历英格兰,记录了几百个农场的详细资料———等人的观察,艾伦提出18世纪期间农业劳动人数保持稳定,而农业产出(包括谷物与家畜)却提高了不止一倍。这场18世纪的“农业革命”是在单位土地上的劳动投入没有增加的情况下完成的。艾伦甚至估计单位土地上的劳动投入由于较多的牲畜使用以及规模效益而降低了5%③。瑞格里鲜明地区分开总产出的增长与单位劳动产出的增长:“我考虑的是那些在实质上提高了劳动生产率———无论按小时还是年度来衡量———的变化。”④瑞格里这里所讲的正是拙著中称作的“发展”(指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以区别于长江三角洲地区的“内卷”(指单位劳动的边际报酬递减)以及“密集化”(指单位土地上劳动投入的增加)⑤。瑞格里以如此的问题作为结束,即英国农业“在一个久已充分定居的地区上”何以能够摆脱“李嘉图定律”,即单位劳动与资本投入的边际报酬递减规律⑥。埃里克·琼斯、艾伦和马克·欧维顿(MarkOverton)关于18世纪农业的论述给这一问题提供了可能的解答,同时也刻画出与长江三角洲地区鲜明的对照。在圈地运动之前,种植业与畜牧业是分开的。前者在私人土地上运作,后者则在共有土地上展开。17—18世纪圈地的拓展,使生产者得以把种植与畜牧业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系统地结合起来。在典型诺福克(Norfolk)式小麦—芜菁—大麦—三叶草轮作体制(该制度在阿瑟·杨18世纪60年代从事调查报告时已成为英国农业的普遍模式)中,粮食作物(小麦、大麦)与牲畜饲料作物(芜菁、三叶草)交替种植⑦。这一制度首先提高了牲畜产量。据艾伦估计,18世纪期间牲畜(除耕马以外)增长了73%⑧。另据琼斯计算,从1760年到1800年,耕畜以及其他牲畜均有增长,其中耕马增长了69%,其他牲畜则增长了35%⑨。此类增长也意味着农场劳动生产率的提高,这主要是因为畜·151·发展还是内卷?十八世纪英国与中国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Jones前引文,第73页。Allen前引文(1994年),第109、113—114页。Allen前引书(1992年),第111页;M.Overton,AgriculturalRevolutioninEngland:TheTtransfor-mationoftheAgrarianEconomy,1500—1850。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96,p.3。Wrigley前引文,第726页。P.Huang,ThePeasantFamilyandRuralDevelopmentintheYangziDelta,1350—1988(以下简称YangziDelta).Stanford:StanfordUniversityPress,1900,p.11;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以下简称《长江》),中华书局,2000年第2版,第11页。Wrigley前引文,第728页,注38。Allen前引文,pp.102,104,107。当然,艾伦在他1992年的著作中讨论了两次农业革命:17世纪的“自耕农革命”和18世纪的“地主革命”(R.Allen,EnclosureandtheYeoman.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1992)。Wrigley前引文,第688、700—701、723页。据琼斯估计,大约仅占食品消费总量的10%(Jones前引文,第68页)。肥、畜力使用的增加以及饲料作物的固氮作用对土壤肥力的提高①。最后,诺福克制度下的耕地可以和牧场轮流交替,形成“转换型牲畜饲养”(convertiblehusbandry),从而恢复或提高地力②。当然,劳动生产率的提高还有其他原因,包括种子改良,新牲畜品种、宰牲方法的改进、规模效益等等。但与长江三角洲相比,所凸显出来的变化乃是或可称为单位农场劳动的“资本化”,亦即畜力畜肥使用的增加。长江三角洲的农业长江三角洲的中心区域———大约占总面积的一半,在1816年时人口多达1200万,而耕地面积只有1500万亩,即250万英亩(6亩=1英亩)。这与英国不同,后者在1800年时总人口为866万,“农业用地”则为3560万英亩,还有牧场、草地和公共用地③。而且,相对英格兰种植业、畜牧业混合的农业体制而言,长江三角洲几乎是单一的种植业经济,单位劳动的资本化程度也相应较低。对比愈发鲜明的是,当18世纪英格兰的农业资本化不断增长之时,长江三角洲却正往更高的劳动密集化这一相反的方向演变。结果无疑是劳动边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