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东坡的意义主讲人:莫砺锋教授时间:2010年11月26日15:00-17:00地点:玉林师范学院西校区学术报告厅假如历史失去苏东坡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内容太多,短短一个多小时要介绍东坡这样一个人物,真是叫做“何从说起”啊?那么,我们从哪里说起呢?我们就先从东坡生命轨迹中间的某一个点说起。东坡活了66岁,在北宋时期,66岁就算比较高的寿命了(北宋三大文学家王安石、欧阳修、苏东坡都是66岁)。在他66岁的生命过程中间,有一个点,我们今天就从这个地方讲起,就是他44岁那一年。北宋元丰二年,也就是公元1079年7月29日(农历)的夜里,有一艘官船停泊在太湖里靠近太湖南岸的一个地方叫芦香亭,这艘船停在这里是为了修船舵,本来这艘船负有紧急的使命,要很快的走,但那天舵坏掉了,所以停泊了一个晚上。这艘船是来做什么的?是到浙江湖州来逮捕一个朝廷的钦犯。此时此刻,这艘船里面就是一群官兵,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凶神恶煞的官兵,抓了一个钦犯,然后看守着他,这个钦犯是一个中年汉子(当然就是这一位44岁的中年人),他被逮捕了,关在船里,因为船没有走,所以他就靠着船舱可以看到窗外面的情况。7月29日当然是没有月亮的,但是那一天天气非常晴朗,繁星满天,银河皎洁,星光下浩瀚的太湖是一碧万顷(我们知道宋代的太湖是没有蓝藻的,水很澄清)(笑声),风景很美,是一个诗情画意的良夜。但是这个中年汉子这时心情很不好,因为昨天朝廷的钦差带着士兵到湖州来逮捕他,态势非常凶险,在这以前他已经接到他弟弟的密报,他知道朝廷要来抓他了,而且他的罪名非常重,说他“攻击朝政”、“毁谤皇帝”,在古代这是大不敬的罪名,是最严重的罪名,所以他觉得此去是凶多吉少,他就很担心,他想这一去被抓到汴京(现在河南开封)关进御史台的监狱,这么严重的罪名,肯定要受到很严重的折磨、侮辱,古代的士大夫有一个信念叫做“士可杀而不可辱”——侮辱是非常难以忍受的,所以他觉得:我此去要接受那么多的侮辱,说不定审案过程中间还会连累到很多我的亲朋好友,何苦呢?假如我此时此刻自我了断,那以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船舱外面就是太湖水,他只要纵身一跳,那以后的一切都没有了。他动了这个念头,但是当时他没有实现这个念头,一是这些官兵看得很严密,二是他突然又想起了他的家人,特别是想起了他的同胞兄弟,他的弟弟跟他特别友爱,感情特别深厚,两个人早就约定好将来要及早的退休,回家乡隐居,一起种地一起读书,他想:“我此时此刻就自我了断,那么我的弟弟在世界上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所以他不忍心,因此他就回心转意了,没有跳出窗外。我们说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但是我们现在假设一下,假设在公元1079年7月29日的夜晚,太湖里的这艘船上,这个中年汉子竟然跳出去了,竟然葬身于太湖的清波之中,我刚才说了这个人一共活了66岁,44岁以后的人生砍掉的话,正好砍掉后面的三分之一——22年,假如他跳下去了,会对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假如他跳下去了,那我们的文学史上,首先以《前赤壁赋》、《后赤壁赋》为代表的1000多篇古文从此没有了;以《荔枝叹》为代表的1000多首诗没有了;以《念奴娇·大江东去》为代表的200多首词没有了;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里那一幅被后人称作“天下第三行书”的(第一行书是王羲之的《兰亭序》,第二行书是唐代颜真卿的《祭侄文稿》)——《黄州寒食诗》,也要没有了;在日本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私人收藏室里面有一幅名画《枯木怪石图》就没有了;在杭州西湖上面那一条像长龙卧波一样非常美丽的苏堤没有了;在医药书《苏沈良方》(又名《苏沈内翰良方》,是北宋末年佚名编者根据沈括的《良方》10卷与苏轼的《苏学士方》整理编撰而成的医学书籍)里面收录的400多个宝贵的药方没有了;在遍布全球的中菜馆里面,失去一道名菜(笑声),那就是大家都喜欢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的东坡肉就没有了(笑声);在我们日常语言中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的格言没有了。当然更严重的是,苏东坡这个人物没有了——因为此时此刻他还不叫东坡,东坡是他46岁起的号,44岁的时候叫苏轼,字子瞻,还没有这个号。所以,把他的生平,砍掉后面三分之一,会给我们的文化史造成这么巨大的损失。那么反过来说,这个人物,对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的贡献是何等的巨大。所以,我想从这一个点切入有助于我们宏观的看清苏东坡这个人物的贡献有多么大,他的创造力有多么巨大。我很喜欢东坡,也很敬佩东坡,我觉得东坡太了不起了。当然有人说:“东坡这么高大、伟大,我们在他面前是不是自惭形秽呢?他难道是一点缺点都没有吗?”当然东坡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他总有一些缺点,人无完人嘛!一定要说东坡有什么缺点的话,有时候我也想想我自己,跟他比比,我今年59岁,明年就60岁了,假如说我今年就跳入太湖自杀(笑声),假如我后面再活20年,把我后面20年砍掉,对我们的文化会有影响吗?一点影响都没有(笑声)——你死就死了,没什么影响。那这样一个人就太悲观了,东坡太伟大了,我们太渺小了——仔细想想,我有的方面还是比东坡强,人总要有信心嘛,也鼓舞自己继续生活继续工作。刚才主持人忘记介绍我的另一方面:我是一个老知青,插队时间很长,有光荣历史,从1968年到1978年,所以有一点我比东坡强:长江流域的水稻栽培我比他强(笑声)。东坡在黄州开荒,先是种大麦,后面几年种水稻,种过三熟水稻,产量都很低,我种水稻种到第十年已经是非常好了,长江下游的水稻栽培从插秧到收割每个环节都精通了,所以我想我还是有超过他的地方。但是问题是你这个优点、贡献太小了,不值一提。有时候,我自己很悲观,觉得自己喜欢的古人都非常伟大,做了那么多贡献,我自己一天到晚研究他们,我自己这么渺小,那想想我有什么贡献啊?刚才说种水稻,那你种了多少水稻呢?告诉大家:我一共种了一万五千斤稻谷,一辈子才贡献了这么点稻谷(那时候都是绿色稻谷,没有化肥污染),但问题是你一辈子也才贡献了这么一点稻谷,而且那里边还有五千多斤被我自己吃掉了(大笑),所以贡献太小了。当然这是玩笑话。反过来说,相称一下,东坡太“大”,这么伟大的东坡,我们从什么地方说起?我只能概括地介绍一下他的情况。然后欢迎大家提问题。政治家苏东坡东坡其人,大家首先是认定他是文学家、书法家,从这方面来走近他、认识他。东坡文学艺术方面的创作在北宋几乎都处于一流的水平:讲古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唐宋八大家北宋有六个人,这六个人中间,实际上最强的、文学意义最大的还是东坡);讲诗歌,古七言诗他跟黄庭坚并称“苏黄”,是北宋诗的代表;讲词,他北宋第一,跟南宋的辛稼轩齐名,称“苏辛”;讲书法,他是北宋四大家“苏、黄、米、蔡”(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被认为是宋代书法风格的典型代表)的第一家;讲绘画,他的绘画算不上北宋第一流,但是也是非常著名的,他画的墨竹、枯木怪石都非常好。首先我们从这方面认识他,但实际上,东坡一生最主要的时间和精力并不是用在这方面。他首先是一个政治家,是一个官员。从这方面来看看,作为政治家作为官员的东坡做得如何?我们就从这个方面来检测一下他伟大不伟大?非常伟大!东坡是北宋后期非常了不起的政治家。大家知道,北宋后期政坛上发生了一件最大的事情,就是所谓的“新旧党争”,当时一派叫做旧党,一派叫做新党,两派的政见截然不同,在朝廷里面互相争论,后来发展成互相斗争。新党的领袖是王安石,也是非常了不起的政治家、文学家,旧党领袖就是那位小时候就会砸缸的小朋友(笑声)司马光,小朋友长大以后就成了著名的政治家——旧党领袖。这两个人分别领导着新党和旧党,操纵着朝廷的政治。东坡什么态度?东坡主要是旧党,不光东坡是旧党,北宋后期我们现在能数得上的文化名人中间除了王安石一个人是新党之外,其他人全是旧党。问题是东坡虽然是旧党,虽然从全局上说他是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但是东坡绝不是一个政治上的保守者,他恰恰是非常主张要变革的。在北宋中后期,实际上人人都知道要变革(就像现在当选美国总统奥巴马一样,要change),但问题是怎么变革,当时东坡和王安石为首的新党看法是不一样的。这一点我先从一个历史上的情况讲起。因为这是东坡作为政治家一个最重要的特点。1974年,那个我时候我还在当知青,路过镇江,顺便去看了一下闻名已久的金山寺,并不是想去看许仙白娘子的,而是知道它是一个很有名的古迹才去看的。一进金山寺就大吃一惊,有一条横幅挂在里面,上面写着:“彻底揭开反革命两面派苏轼的画皮!”这是怎么回事?我当然知道当时正在评法批儒,历史上凡是跟儒家沾边的人都要被批判的,从孔子开始骂,说苏轼是反革命可以理解,因为孔子都反革命了,苏轼当然也反革命(笑声)。但是问题是,为什么说他是两面派?他什么地方两面派了?再走进去看,里面贴了很多大字报,具体批判苏东坡的“罪行”,看了以后就明白了,原来是说东坡这个人在政治上投机,一会儿反对新法,一会儿又反对旧法,政治上不坚定,倒来倒去,所以是“两面派”。当时看着就觉得很奇怪,因为当时我对东坡已经有些了解了,东坡其人在政治上不像王安石、司马光那么坚决,他恰恰在中间体现出了一种独特的政治风貌。具体地说,就是在王安石得到宋神宗的支持,大刀阔斧地、雷厉风行地推行新法的时候,东坡表示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说很多新法太草率、太快速,短短的6年之间就有10条新的法令要推出来,我们都知道《老子》里面有一句很智慧的话:“治大国若烹小鲜”。“烹小鲜”就是煎一锅小鱼。老子告诫我们:治理一个大的国家,就像煎一锅小鱼一样,要小心翼翼,因为小鱼很小很脆弱,翻得太快,它的皮肉就会烂掉的。任何改革,任何变法,要慢慢地来,要按部就班地来,不能全盘地、非常剧烈地变革,一个国家承受不起——一个国家就像船一样,小船好调头,大船调头比较难,要慢慢的,调得太快会翻船的。王安石变法最大的问题,或者说他后来失败的最大原因,就在于操之过急,变的幅度太大,变的速度太快,从而造成了很多的弊病。东坡一直在地方上做官,他到乡村去访贫问苦时从百姓那里了解到,很多新法没有给百姓带来实际利益,反而扰民,所以他反对,他说新法有很多不好的地方,要慢着来,不能这么快,有的地方不能这么快的实行。有的新法是被东坡反对掉的,比如当时新党提出来一条法叫“手实法”,就是说全国的老百姓都要自报财产,国家按照老百姓自报的数目来征税,因为怕老百姓瞒报,就鼓励认识你的人,左邻右舍、朋友啊,来告密、揭发你,假如说张三自己去报他家里有20贯的财产,然后李四去揭发他,说他有40贯,查出来以后多出来的三分之一赏给告密者。东坡说这还了得,这样一条法律出来会天下大乱,每个人都会去揭发别人,这条法令在东坡坚决反对下很快就收回去了,不能实行。所以东坡在新政推行的时候,他实事求是地指出其中的缺点,当然,他因为这一点既得罪了王安石也得罪了整个新党,甚至得罪了宋神宗,他怎么会遭遇“乌台诗案”?怎么会在浙江湖州被当作钦犯抓到汴京去审判?就是因为他反对新法,他写了很多的诗文来攻击新法。东坡诗文太有名,他的作品一出来,大家赶快传抄,一下子就传遍全国,甚至传到邻国去了,当时辽国都能看到。他一发言论,影响特别大(就像现在普通老百姓说一句话没用,假如一个知名人士说了一句话,媒体都来放大,影响就非常大。东坡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新党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十几年以后,宋神宗死了,王安石也死了,朝廷政治变了,退居洛阳15年不问政事的司马光东山再起,又做了宰相,高太后执政,旧党上台了。司马光上台后废除新法的热情跟王安石推行新法的热情是一模一样(笑声),王安石要非常快地推行新法,司马光要一天之内废除全部新法。这个时候,因为东坡也是属于旧党,长期被贬到黄州后又被召回来,回到朝廷里,不仅官复原职,还升官了,跟司马光在一条战线上。但是,当司马光要非常快地废除全部新法的时候,东坡又站出来反对,他说:“不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新法中间有的法令还是合理的,而且我们已经实行了那么多年,老百姓已经习惯了,现在废除掉恢复旧法,老百姓又会无所适从。”可惜的是,司马光坚决不听(司马光和王安石一样都是犟牛脾气),一定要全部废除。所以东坡尽管跟司马光个人交谊非常好,但是那时在朝廷里争得非常厉害,争得很不愉快,东坡回到家里就怒气冲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