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动物园(作者:马伯庸)马伯庸,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董局中局》、《风起陇西》、《三国机密》、《龙与地下铁》,中篇小说《末日焚书》、《街亭杀人事件》、散文《风雨》、《破案:孔雀东南飞》等。作品《寂静之城》2005年获国内科幻文学最高奖项“银河奖”。《风雨》获2010年人民文学奖散文奖。《破案:孔雀东南飞》等短篇获2012年朱自清散文奖。《古董局中局》入选第四届中国“图书势力榜”文学类年度十大好书。赤峰是我的故乡,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充满乡愁和魔幻的童话。我记得白云降落在草原上变成羊群,也记得一头孤狼穿行沙尘暴的身影,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我的亲身经历,哪些是童年时代的胡思乱想。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拥有同样的质地。我没法回答你,它到底是一段被湮没的真实历史,还是一代代赤峰人在梦中构建出来的回忆虚像。我只能说,它和我一样,在赤峰这里出生、成长,然后和这个真实世界慢慢融合。光绪末年,美国公理会派遣了一位叫摩根·巴瑞的教士,前往中国传教。从巴瑞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来看,他个头不高,肩膀却很宽阔,两条长长的眉毛尽力向两侧撇去,几乎和健茂的络腮胡子连缀在一起。优点是坚韧不拔,缺点是有点异想天开。谁也说不清楚,教士接受这次使命,是为了散播主的荣光,还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抑或两者兼有?巴瑞教士在灯市口教堂接受了为期半年的训练。他在语言方面表现出了耀眼的天分,可惜始终学不会摆弄那两根小木棍。巴瑞教士前往赤峰的安排颇具戏剧性。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他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总堂的休息室内。这里悬挂着一张中国地图,红色图钉代表这个区域已经有了本堂教士,没有图钉的地方则意味着公理会尚未进驻。他们被告知可以在红色图钉之外的地方任意选择。巴瑞教士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扫过地图。这张地图绘制得十分详尽,上面勾勒着各个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这些地理线条蜿蜒玄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由许多弯曲线段组成的汉字,蕴藏着复杂而细腻的意味。巴瑞教士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他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祷。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跃然而起,跳进他的视野。那是两个汉字:赤峰。他的汉语学习成绩不错,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番奇妙景象:一座红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冲破云雾,直刺苍穹。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有天使在远方吹起号角,令他的内心沸腾烧灼起来。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嘴唇亲吻指肚,然后点在那个地方。总堂的会督告诫巴瑞教士,那里的居民多是信仰佛教的蒙古人,不易沟通劝化。他回答道:“如果不是艰苦之地,又怎能彰显出主的荣光?”就在巴瑞教士着手准备行装时,他无意中听到一则新闻。光绪三十三年,北京西郊建起了一座万牲园,这是中国第一个动物园,从大象狮子到鹦鹉天鹅一应俱全,深受市民喜爱。可自从慈禧死后,朝廷终止拨款,德国饲养员走投无路,只得对外拍卖动物,指望换回几张船票回欧洲。巴瑞教士的好奇心突然蠢动起来——倘若用这些珍禽异兽在赤峰建起一个动物园,岂不是更容易吸引居民来听布道?一个草原上的动物园!多么异想天开却又绝妙的主意!巴瑞教士兴冲冲地跑到了拍卖会的现场,拍回了一头叫虎贲的非洲雄狮,一对叫吉祥、如意的斑马和五只南美青猴,德国饲养员还慷慨地赠送了他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蟒蛇。拍卖结束后,德国饲养员带着巴瑞教士去查验动物。他们走过万牲园蜿蜒而荒芜的小道,教士看到道路尽头,一头瘦骨嶙峋的小母象正孤独地站在假山旁。她的长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双目黯淡无光,连萦绕四周的绿豆蝇都不能让她眼珠转动一下。她的右后腿上拴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链条紧紧勒入皮肉。教士问这是什么,德国饲养员说这是一头从印度捉来的母象,是大臣端方送给慈禧的礼物,名叫“万福”。饲养员说,现在园内根本无力负担她的口粮,没几天她恐怕就会饿毙,所以连拍卖也不必参加了。教士走到万福的身旁,伸出手,去抚摸那粗糙龟裂的皮肤,用灵巧的指头赶开苍蝇。忽然一滴巨大晶莹的泪水从万福眼眶里流出来,落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她巨大的身躯晃动了两下,两条前腿跪倒在地。这个卑微的举动,一下子让巴瑞教士泪流满面。他认为自己听见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正在呼救。巴瑞教士对饲养员表示,希望能把这头象一并带走。饲养员有些为难,他本打算等这头象死掉后,把尸体卖给京城里的一位医生。但巴瑞教士伸开双手:“给些怜悯吧,弟兄,她与我们的祖先曾同在方舟。”最后饲养员悻悻地让步了。“跟我去赤峰吧,那里是你我的应许之地。”巴瑞教士喃喃地说。万福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努力卷起长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样的鼻前突起,轻轻点了一下新主人的额头——这对虚弱的她来说,可是一个奢侈的举动。万福的出现让巴瑞教士意识到,这个草原动物园的意义比原来想象的要深远得多。他决定无论遭遇什么困难,都要让它实现。困难很快就出现了。从北京到赤峰不通火车,只有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队通行。巴瑞教士以卓绝坚韧的精神和几乎全部的个人积蓄,组建起了一个车队。车队里包括几辆双辕大驼车和宽板牛车,都配着裹了铁皮的榆木轮毂,勉强可以运走动物。可万福是个例外,任何畜力车都没办法承受她的体重。巴瑞教士只好把她拴在牛车后头,让它自己跟着走。这让整个车队的速度变得极慢,每天还要沿途补充大量干草。但巴瑞教士不在乎。出发的日子是在六月的一个清晨,当这个车队穿过东直门黑漆漆的城门洞子时,巴瑞教士恰好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浑厚绵长,余音缭绕,仿佛是家乡的教堂在为他送行。这支车队从北京到承德一共走了五天,然后偏离大路,从皇家围场中的一条隐秘小路朝赤峰走去——据说这样比较近。到了第八天的清晨,车队艰难地翻过塞罕坝山的一道缺口。车夫甩着鞭子道:“前面就是草原啦。”巴瑞教士兴奋地从车厢里探出头。在山梁的另外一侧,展现出的不是一片纯净的绿色,而是像野餐桌布一样的杂色,大片大片的绿原中夹杂着褐色与灰黄色的丘陵。巴瑞教士望着地平线,对自己和母象说:“这里就是草原了,我和你的应许之地。”可还没等教士分享完喜悦,他们就遭遇了马匪。马匪们从远方的地平线飞驰而来,由远及近。他们穿着灰土色的蒙古短袍,胯下的坐骑毛色斑杂。为首的人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整个脸庞像是两片不相干的油画拼接而成,看上去扭曲而狠戾。马匪们张扬地把车队团团围住,像踩死老鼠一样把车夫们逐一杀死,最后逼近教士。这时趴在笼子里的狮子虎贲猛然抬起了头。它抖了抖鬃毛,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吼叫。这家伙鬃毛戟张,血盆大口,草原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怪物。马匪们被吓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逃走。首领愤怒地想要喝止,可连他自己的坐骑都嘶鸣不已。转瞬间,马匪们逃得干干净净,比来时还要更快。死里逃生的巴瑞教士站起身来,浑身发抖,不知所措。他蹒跚着走过去,眼前的草原一片狼藉,车夫们的尸体躺倒在地,到处都是破碎的马车零件和行李。只有动物们幸存下来。教士一阵晕眩。他没想到,只是顷刻之间,这个异想天开的草原动物园,就遭到了毁灭。教士跪倒在空旷的蒙古草原上,濒临崩溃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怀疑,当初的那股热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淡下来。今晚多云,连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太阳一落山,周遭的空间便陡然收紧,就像整个世界都跌入一口漆黑的井。巴瑞教士点起一堆篝火,用一张毯子把自己裹紧。四周不时有绿色的眼睛闪过,远远地绕着圈子。他在惊恐和沮丧中度过了三个小时,过度疲惫,昏昏欲睡。忽然,那只鹦鹉发出清脆的叫声,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教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一幅他所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不知何时厚云已被夜风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轮浑圆的明月。银白色的月光自下缘缓缓滴落,飘洒在整个广袤而寥廓的草原上,蔓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还是整个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层疏离的白纱。黑暗退却到远方的地平线,被稀释成一道灰色的影。教士仿佛被月光催眠似的,缓缓起身,打开了所有的兽笼。他伸开双手喃喃道:“走吧,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呢。”然后他转过身去,恍恍惚惚地朝营地外面走去。那一刻,有神秘的风吹过整个草原,将尘土吹入每一只生灵的鼻孔。最先跟过来的,是斑马吉祥和如意,它们谨慎地跟在教士身后,脖子上的小铃铛还会偶尔响起。然后是五只猴子,这里没有树可以攀爬,它们高举双臂一摇一摆,略显滑稽。那条蟒蛇也游了过来,它在长草中隐没前进,看不到身躯,只能听见鳞片滑过草地的咝咝声。最后一个跟过来的是虎贲,它抖动慵懒的身躯,从笼子里走出来,慢条斯理地掉在队伍尾部。它对前方那些动物毫无兴趣,只偶尔瞥一眼教士的身影。那只鹦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虎贲的臀部,左顾右盼。至于万福,她一直沉默地跟在教士身旁,眼神安详而温柔。事情就这样成了。在银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着黑袍的传教士踽踽前行,后面跟随着一队来自远方的大象、斑马、狮子、猴子、鹦鹉与蛇。它们没有争斗,没有乱走,沉默地跟随着巴瑞教士。在月光映衬下,每一只动物和人都化为一个庄严的黑色剪影,走过地平线,走过硕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处。这一幕难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后来一直出现在许多赤峰人的梦里,但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这一次马戏团式的草原巡游持续了整整一夜。晨曦的第一束光自东方投下之时,巴瑞教士终于恢复了清醒。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美丽女子掀开蒙古包的帐篷。这个女子叫作乌兰图雅,是喀喇沁王爷的一个侄女。她看到草原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传教士,身后还有一群奇怪的动物,便发出了一声尖叫。几名护卫扛着火铳急忙赶来,差点轰爆了教士的脑袋。幸亏乌兰图雅及时制止了他们,然后把教士请进帐篷,递过去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和一把炒米。乌兰图雅受过新式教育,对这些动物并不陌生,可她不明白它们为何出现在草原。“我想建一个草原上的动物园。”教士把自己原本的想法说了出来。乌兰图雅睁大了眼睛:“这是个多棒的主意呀!”“可是主并不赞同。”教士很沮丧。昨天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一想到这计划被天意阻挠,他就灰心丧气。乌兰图雅说:“可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动物,穿行了几十里地的草原夜路,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胆的牧民,也不敢这么做,而你却做到了。”教士怔住了。“如果你的神不愿意你这样做,他在一开始就应该阻止你,不是吗?”乌兰图雅认真地问道。注视着姑娘美丽的双眸,教士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挫折,而是一次主赐予他的试炼。那些动物被重新装回笼子,被乌兰图雅调来的车队带出草原,连同教士一起送到赤峰城里去,随车而至的还有一封王爷的推荐信。乌兰图雅说,她会经常过来探望。赤峰城上空始终刮着大风,人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风的形状,因为它裹挟着大量黄沙,时而在天空飞舞变化,时而穿行于大街小巷。狭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树枝权密布城区,两侧是一片片低矮的汉式房屋。为了防沙,每一栋房子的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宽宽的木檐遮住,对外界充满警惕。与冷漠的房屋相比,街上却热闹得多。这里有出关的参客,也有翁牛特旗的牧民;有红袍的喇嘛,还有关内的农民。每一条路上都洋溢着牲畜粪便、烟土和松香的气味,与嘈杂声交叠成一曲杂乱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巴瑞教士一只手扶住车座,一只手放在圣经的硬皮封面上,观察着这一切,试图理解这混乱中所隐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这种秩序,才能真正把握这座城市的心。动物车队的到来,轰动了整个城市。赤峰的居民们争相拥过来,好奇地朝车队看去。教士发现,他们看到这些不属于草原的动物时,浑浊的眼神里会透出一丝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单纯、清澈,不掺杂任何用心。在城里,教士得到了知州的热情接待。知州告诉教士,袭击他的马匪头目叫作杜老包,是个凶残如狼的人。衙门已经发下海捕文书,不日即可缉捕归案。知州谨慎地询问教士,那些动物是用来做什么的?教士回答得很圆滑,说它们是已故皇太后的遗产。听到这个回答,知州便放下心来。他慷慨地给教士拨了一片土地作为教产。这是红山脚下的一片浅浅的盆地,方圆大概二十多亩,全是黄沙。英金河就在不远处流淌而过,但这里却连草原上最耐活的胡杨都活不成。巴瑞教士对此并不介意,当年圣彼得也是在一块磐石上立起的教堂。不过他此时要面对的窘境,却是圣彼得所不曾遭遇的——马匪抢走了大部分金钱,他现在只剩下一点儿钱,只够修起一处建筑。要么教堂,要么动物园。对于普通传教士来说,选择起来很容易。但巴瑞教士却犹豫起来,建教堂是他的职责,可刚才进城时赤峰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