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传(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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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兰河传(节选)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蜒、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蜒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像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树。祖母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给啃了,于是果树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就只有一棵樱桃树和一棵李子树,因为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它们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西一脚瞎闹。小白菜长得非常快,没有几天就冒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只留着狗尾草的一片,他就问我,“这是什么?”我说:“谷子。”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摘下来问我:“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我说:“是的。”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地就抛给祖父,说:“这不是一样的吗?”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花,就开一个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可是白云一来,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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