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一九八四年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特设“作家专卷”,题名《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编者导言:经由联副,木心在国内文坛一出现,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引起广大读者强烈注目,人人争问:“木心是谁?”为这一阵袭来的文学狂飙感到好奇。身逢动乱,木心的经历不平凡,成就也不平凡。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他始终坚持自我的生活理念、文学立场,像在一座孤岛上一样,不间断地从事创作。因此所谓“文学鲁滨逊”之说,实深含傲然雄视之情。面对这样一位作家,《联合文学》满怀惊喜。经过长达三个月时间的筹画和联系,终于集木心小传、著作一览、木心答客问及其散文新作四帖等而成此一专卷。本卷含融木心人生观照、艺术风情,是国内首度最完整的呈现。——摘自联合文学创刊号答台湾《联合文学》编者问问:从今年四月您在《联副》发表一九六六年后第一篇作品以来,短短几个月,已经引起国内文坛及读者的轰动,人人争问“木心是谁?”可否请您介绍一下“木心这个人”。答:当有人问:“木心是谁?”我的本能反应是:“那一个木心?”福楼拜先生的教诲言犹在耳:“呈显艺术,退隐艺术家。”文稿上具名的“木心”,稿费支票背面签字的“木心”,是两个“木心”。孟德斯鸠自称波斯人,梅里美自称葡萄牙人,斯当达自称米兰人,都是为了文学上之必要,法国文学家似乎始终不失“古典精神”。那么,我是丹麦人,《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个小孩。在远远的前代,艺术家在艺术品上是不具名的。艺术品一件件完成,艺术家一个个消失了。痴心而明哲,明哲而痴心。惟其痴心,再不明哲就要烧焦了,因为明哲,没有这点痴心岂不冻死在雪山上。那个在稿费支票背面签字的木心为那个在文稿上具名的木心先作这一点点介绍。问:我们知道您八岁开始习画,什么时候开始写作,以何种文字发表,是否结集,有无计画出版?答:小学时代,我的作文还真不错,我说:“姐姐,帮我开个头!”姐姐便执笔破了题,我说:“你这样写,叫我怎样接得下去呢?”姐姐嗔道:“真笨,……”她承之转之,全文已得四分之三。我说:“唉,最后的感想最难了!”“有什么难。”她又捉笔瑟瑟草就扔给我,我赶快称赞:“姐姐真聪明!”看到她的笑容,便知下次求她再写是不成问题的。可是抗日战争爆发了,不上学。家庭教师,当堂交卷,苦苦混到十四岁,明里五绝七律四六骈俪,暗底写起白话新体诗来,第一首是这样:时间是铅笔,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时间是橡皮,把字揩去了。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是谁的手?谁的手。从此天天写,枕边放着铅笔,睡也快睡着了,句子一闪一闪,黑暗中摸着笔,在墙上划,早晨一醒便搜看,歪歪斜斜,总算没逃掉,例如:天空有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于是只好自己游戏着在游戏着,在被游戏着。又如:画一座琪花瑶草的无人岛,画许多白帆向它飘这也是膏笔的圆谎么渐渐积多了,在嘉兴、湖州、杭州、上海的报刊上发表。记得有次寄出稿件后,卜了一签——“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好厉害!上帝挖苦我,我不再写诗而专心画图了。一九四九年,已非小鸟了,却是铩羽西湖,因病得闲,闭门重读莎士比亚全集,觉得从前没有读过似的,觉得汉姆莱特是我兄弟似的,觉得汉姆莱持与唐吉诃德是天然的对比,觉得屠格湼夫只限于作”智”与“德”的区别,贬褒失误,偏于自责。我便接手这桩文学公案,把它扩大了——自由主义的,希腊思潮的,如“汉姆莱特”。极权主义的,希伯来思潮的,如“唐吉诃德”.一是明智的怀疑,一是专横的信仰,一重现世、快乐、审美,一重未来、苦行、义务,彼此消长起伏,居然从古到今势不两立。因为我年轻无知,才会真的写了一本“汉姆莱特泛论”。从此,就此,一篇篇写下去。某日独游灵隐寺,又拔了一签:“春花秋月自劳神,成得事来反误身,任凭豪夺与智取,苍天不福有心人。”——这次可不是挖苦而是警告了。从十四岁写到二十二岁,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该“绝笔”。假如我有法国韩波之才,已臻不朽。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只有痴心一片,还是埋头苦写。结集呢,结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读者呢,与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约十人。出版吗,二十集手抄精装本全被没收了。“尝著文章自娱”结果是“尝著文章自误”,因为“颇示己志”啊,接下来就非”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不可么。现在是一九八四年。早年得悉斯当达曾经想写完全集,一并出版——我以为然,以为大可仿效。现在又决定一本一本出版了。中文本。封面插图自己设计。至于上帝对我的挖苦和警告,我也并没有不放在心上。硬潇洒,你说有多儍就有多儍。问:为何取名“木心”?(是不是“木人石心”之意?)是否方便公诸“本名”?答:孙,东吴人氏,名璞,字玉山。后用“牧心”,牧”字太雅也太俗,况且意马心猿,牧不了。做过教师,学生都很好,就是不能使之再好上去;牧己牧人两无成,如能“木”了,倒也罢了,其实是取其笔划少,写起来方便。名字是个符号,最好不含什么意义,否则很累赘,往往成了讽刺。自作多情和自作无情都是可笑的。以后我还想改名。问:目前写作的环境,习惯,进度如何?答:去年与林肯中心为邻,太现代文明,不适意。今年搬到琼美卡,秀木葱茏芳草鲜美,还不够称心。还要搬,写作习惯呢,说来真不怕人见笑,地下车中写,巴士站上写,厨房里一边煮食一边写,并非勤奋,我想:不写又作什么呢,便写了。最喜欢在咖啡店的一角,写到其它的椅子都反放在台子上,还要来两句:“即使我现在就走,也是最后的一个顾客了。”进度一天通常是七千字,到半夜,万字,没有用的,都要反复修改,五稿六稿,还得冷处理,时效处理,过一周、十天,再看看,必定有错误发现。如果把某一文的改稿放在读者面前就可知道,我有多窝囊。问:您的文章中,呈现古今中外丰富的学识涵养,令读者赞叹折服,可否谈谈您的学习过程?答:我所有的都是常识而已。来美国,手头没有书了,全凭记忆来对付,有时四顾茫然,苦笑自己成了“文学鲁滨逊”。少年在故乡,一位算是世界著名的文学家的“家”,满屋子欧美文学经典,我狼吞虎咽,得了“文学胃炎”症,后来想想,又觉得几乎全是那时候看的一点点书。可见我是属于“反刍类”的。中国的古典文学呢,家庭教师无疑是饱学鸿儒,师生各得一“顽”字,师顽固,生顽劣,日本轰炸机在头上盘旋,先生要我写“忧国伤时”的诗,写不出,怱成一首七绝,三四两句是“大厦渐倾凭擎柱,将何良法挽神州。”老夫子摇头:“束手无策,徒呼奈何?”我说:“有策!”“什么策?”“将何、良法,萧何、张良的办法啊。”我心不在焉,想去开高射炮。抗战胜利之后,与夏承焘先生成了忘年交,诗词往还,我才野性稍戢:关于中国古典文学,夏先生是无论如何比我懂得多。他手抄四福音书中的箴言给我,<葡萄>篇,<梁木>篇、还有“主啊,兄弟得罪我,原谅他七次够了么……”他用来解释儒家的“恕”道,因为夏先生准备原谅我七十七个七次,所以我一次也没有得罪他。像对待书一样地对待人,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书,我是这样学习的。另外,公开一则我的写作秘诀——心目中有个“读者观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着敬畏之心来写给它看,惟恐失言失态失礼,它则百般挑剔,从来不表满意,与它朝夕相处四十年,习惯了——谢谢诸位读者所凝契而共临的“读者观念”与我始终同在,“以马内利”!问:动荡的时代中,您如何在战争的摧折之下继续求学,在流亡的过程中什么是您的精神支柱?答:老家静如深山古刹,书本告诉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丰富的人生经历是我所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闯出家门,此生必然休矣——一天比一天惶急,家庭又逼迫成婚,就像老戏文中的一段剧情,我就“人生摹仿艺术”,泼出胆子逃命。此后的四十年是一天天不容易过也容易过.所谓“人生经历”,够了,现在缺少的是写作才能而不是写作题材。我发现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却了违背了自己少年时的立志,自认为练达,自诩为精明,从前多幼稚,总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我愧言有什么特强的上进心,而敢言从不妄自菲薄。初读弥开朗基罗传,周身战栗,就这样,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我经历了多次各种“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崩溃殆尽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在绝望中求永生”。常见人驱使自己的“少年”“青年”归化于自己的“老年”。我的“老年”“青年”却听命于我的“少年”。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足够我受用终生。问:“文化浩劫”那段时期,您如何度过?如何继续写作绘画?答: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我目睹很多艺文人士由于不具史学哲学的观点而临危大惧,张皇失措,彼此诬陷,怕死贪生。当此际,我方始明白史学与哲学原来有这样的实用性。此二学,我所涉不深,却也够我自始至终保持镇静。莎士此亚、贝多芬都赶上大街来批斗,我安之若素,因为无损莎亡比亚、贝多芬一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亚、贝多芬存在的世界,我为何不爱,为何不信,为何不满怀希望,为何不凛凛直视走过我面前的一个一个历史的罪人。上次在这里展览的画,半数是“浩劫”中画的(编者按:今年六月,木心先生应请在纽约林肯艺术中心国家画廊举行展览,观众踊跃,佳评如潮,林肯中心总监专文颂扬)。有一句英国谚语:“轮到别人的,也会轮到你的头上来。”那么,在作画时的命运,在展画时的命运,岂不是都被这句谚语说中了?此外,遍地文字狱的荆棘丛中如何写作不辍呢,那是“传奇”。就有人在污水满积的地窖中,一灯如绿豆,日写八干字,写了一年又一年。这在伦敦塔里,在威尼斯太息桥下,都早已有过同形式而不同内涵的“传奇”。马克吐温乐意出来作证。所以读点历史书,居然颇有实用价值。至于“人在患难之中,恒以哲学自坚其心。”那是法国的谚语,几乎是格言了。问:您在文章中提到中学的时候爱写“罗曼蒂克兮兮的诗”,到了中年“诗”却让您有“窒息感”,现在再回顾“诗”,您的心情如何?答:在《完美的女友》中出场的那个男人是石油专家、工程师,给他配上这样的”细节”,以符合他的气质.性格的特征。我自己则出身是”小诗人”(成败不计),少年时写诗倒不涉罗曼蒂克,中年时读诗呼吸畅通(好的诗),平时也写得正起劲。可是消息传来,神话的时代过去之后,诗的黄金时代也过去了。欧美诗坛,既寥落又扰攘,近代的诗人个个兼评论家,闹得可厉害。结果是大家叹气散场。我心犹未甘,退而细细思量,世界范围的诗的黄金时代无疑真是过去了。我在《伊卡洛斯诠释》中开了一次追悼会。新的诗人当然还是这里那里地诞生,然而只能各进各的窄门。世人对诗人的三分尊敬,还是看在过去的诗的黄金时代所形成的概念的份上。人类文化已进入了中年时期。前几年,香港《中报》月刊记者采访时,我提了这个观点:“我们的时代是人类文化的中年期,真是巧合,太阳正处于中年期,地球亦处于中年期。人类文化经历了充满神话寓言的童年,文艺复兴情窦初开的少年,浪漫主义狂歌痛哭的青年,杰出的艺术家各以其足够的自知之明为其所生息的时代留下了不可更替的业绩,童年幼年是热中,少年青年是热情,而壮年中年是热诚……”中年人再说疯疯颠颠的傻话,缠缠绵绵的情话,未免太那个了,所以识时的知趣的现代诗人都重感觉,重悟性,用眼来听,用耳来看,用皮肤来思想,用脑子来抚摩——现代诗人是冷贤的,善节制,风雅内敛,虽然未必入圣,却是早已超凡。而且,“热诚”的演化,比“热情”的掀腾更醇厚清澄,“除了不是诗的,其他都是诗。”“忧郁是消沉了的热诚”。最近,我更莫名其妙地乐观起来,在前几天发表的一篇文章的结尾,我写道:“诗的黄金时代会再来,不过大家还要聪明一点,诚实一点。”据说新大陆是哥伦布的信念使它浮出水面的。反正俏皮话和老实话要说的是一个意思。问:在文学的表达形式中,您是否都尝试过诗、小说、散文、评论等等体式的创作?是什么原因让您选拣散文为最常用的表达方式?答:甜酸苦辣都尝过,诗甜.散文酸.小说苦、评论辣。我以咸为主,调以其他各味而成为我的散文,即:我写散文是把诗.小说、评论融和在一起写的。耶稣说:“如果盐失去了咸味,还有什么可以补偿的呢?”我的散文之咸,就是指这种咸。因为生性鲁钝,临案试验了如许岁月才形成了这样一种不足为奇只供一己拨弄的文体。在法国,“文体家”是最大的尊称,中国古代也讲究得很,近代的散文则容易散而不文。还有所谓“浓得化不开”者的呢,化不开是事实,浓倒并不一定浓,也许是稠浊。我时常会想起“艺术成长于格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