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源期刊网小天使作者:安德烈耶夫来源:《牡丹》2016年第04期一有时,萨什卡真想不再去做那些被称之为生活的事情了:不愿早晨用飘着一层薄冰的凉水洗脸,不愿上学,不愿在学校去挨众人的责骂,也不愿让母亲罚他下跪,一跪一个晚上,跪得腰酸浑身痛。但是,因为他才十三岁,不知道人们在不想活下去时都采用什么办法,便只好继续上学,在家下跪。而且他觉得,生活永远也结束不了。再过上一年、两年、三年,他还是得上学,在家下跪。又因为萨什卡生性倔强,胆子也大,他从不逆来顺受,而是对生活进行报复。为此,他揍同学,撕课本,对管理人员出言不逊,成天不是欺骗老师,就是跟母亲撒谎,只是对父亲一个人说真话。打架时谁要是把他的鼻子打破了,他就故意把伤口弄得更大些,一滴眼泪也不流地扯着嗓子干嚎,让谁听了都感到不舒服,皱起眉头,捂住耳朵。干嚎够了,他立马住口,伸着舌头在草稿本上画起漫画来,画他自己怎样嚎号,画捂住耳朵的学监,还画那个吓得发抖的得胜者。整个草稿本画满了漫画,其中重复得最多的是这样一幅: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正用擀面杖揍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下面是歪歪扭扭的大黑字:“快求饶吧,小崽子。”答话是:“打死我也不求饶。”在圣诞节前,萨什卡被学校开除了,母亲刚要打他,他就把母亲的手指咬了一口。这一来他可就自由了,早晨连脸都顾不上洗,成天跟孩子们跑来跑去,还揍他们。萨什卡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挨饿,因为母亲根本不给他饭吃了,只有父亲悄悄给他留点面包和土豆。在这种情况下,萨什卡觉得还可以生活下去。龙源期刊网圣诞节前一天是个星期五,萨什卡跟孩子们玩了一天,直到他们都各自回家,直到冰凉、生锈的小门在最后一个伙伴身后也吱呀一声关上了。天已经黑了,僻静的胡同一端通向田野,飘来灰蒙蒙的雪雾;在胡同出口处的街道边一幢低矮的黑屋子里,亮起了一动不动的暗红色灯光。寒气更加重了,走过街灯下的光圈时,萨什卡看见了空中徐徐飞舞的冷冰冰的小雪花。他不得不回家了。“小崽子,都半夜了,在哪儿过的?”母亲冲他喊着挥起了拳头,却没有打下去。她卷着袖子,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眉毛淡淡的,扁平的脸上沁出了汗珠。萨什卡从她身边走过,闻到一股熟悉的伏特加酒味。母亲用她那根粗粗的、指甲又短又脏的食指在头上挠了挠,因为没有工夫骂人,她只是啐了一口,喊道:“一句话,当统计员的货!”萨什卡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就到间壁后面去了,那里传来父亲伊万·萨维奇沉重的呼吸声。他总是觉得冷,想尽量使身上暖和些,因此坐在热得发烫的火炕上,一双手的手掌朝下,垫在身体下面。“萨什卡!斯维奇尼科夫家叫你参加圣诞枞树晚会。女佣人来过了。”他悄声说道。“你在瞎说吧?”萨什卡不相信地问。“向上帝起誓。这妖婆故意什么也不说,可她连上衣都给你预备好了呢。”“你在瞎说吧?”萨什卡越加觉得奇怪。是财主斯维奇尼科夫一家设法把他安排到中学上学的,在萨什卡被开除后,他们就不许他去他们家了。父亲再一次发誓,萨什卡才寻思起来。“喂,你挪一挪,你占得太宽了!”他对父亲说着,跳到短短的火炕上,接着又补了一句:“这些魔鬼,我才不去他们家。我要再去,那他们更觉得自己了不得啦。‘一个学坏了的孩子’,”萨什卡用拖长了的鼻音说,“他们倒好,都是些肥头大耳的讨厌家伙。”“唉,萨什卡,萨什卡!”父亲冷得缩成一团,“你会吃亏的。”“你没有吃过亏吗?”萨什卡粗鲁地反驳道,“住嘴吧,连老婆都怕。嘿,窝囊废!”父亲默默地坐着,蜷缩成一团。微弱的光线由间壁上面宽大的缝隙透过来,——间壁还有四分之一的距离才到天花板——光线洒在他那高高的额头上,额头下是深深的黑眼窝。曾几何时,伊万·萨维奇也是个嗜酒之人,那时妻子怕他,也恨他。可是到他开始吐血,不能再喝酒时,她反倒喝起来了,还越喝越上瘾。于是她为了她不得不忍受的所有痛苦进行报复,而这些龙源期刊网痛苦都是这个没有宽阔胸膛的高个子男人施加于她的。这个男人说的话莫名其妙,因为任性、固执和酗酒被开除,到家来找他的都是同他一样蓄着长发、胡作非为、傲慢无理的人。跟丈夫相反,她倒是越喝身体越好,拳头也越来越重。如今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她随心所欲地把男男女女领到家里来,跟他们一起高兴地大声唱歌。而他却躺在间壁那边,默不作声,总是冷得缩成一团,他在想人的一生是多么不公平,多么可怕啊。可他妻子逢人就抱怨,说她在世上最大的仇人就是丈夫和儿子,他们俩人都傲慢无礼,都只配当统计员。过了一个钟头母亲对萨什卡说:“我给你说,你一定要去!”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每说一个字,就用拳头敲一下桌子,弄得洗净的玻璃杯都蹦了起来,碰得丁丁当当直响。“我也给你说,我就是不去!”萨什卡冷冰冰地回答,因为想要呲牙咧嘴,他的嘴角直抽搐。因为这个习惯,在学校里大家管他叫狼崽子。“我要把你揍扁,揍扁!”母亲喊道。“好呀,你揍呀!”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知道,儿子已开始咬人,她就不能再揍了,可要是硬把他赶出去,他会去闲逛,绝不会去斯维奇尼科夫家,会冻个半死,因此她就求助于丈夫的威信了。“还求助父亲呢,眼看着母亲受欺负都不来保护。”“真的,萨什卡,去吧,使什么性子啊?”父亲在火炕上回应道。“没准儿他们还会安排你进学校呢。他们都是好人啊。”萨什卡讥讽地冷笑了一下。在萨什卡尚未出生之前很久,父亲就在斯维奇尼科夫家当家庭教师,从那时起父亲就认为他们是最好的人了。当时父亲还在地方统计局中供职,而且滴酒不沾。他使房东太太的女儿有了身孕并娶了她,在这之后他才同斯维奇尼科夫家断绝了往来并开始酗酒,而且竟堕落到了有时烂醉如泥、倒在大街上、让人给抬着送到警察所去的地步。不过斯维奇尼科夫家照旧给钱帮助他,费奥克吉斯塔·彼特洛芙娜虽然恨他们这家人,就像憎恨书籍和其他同丈夫的过去有关的一切,却很看重他们,并以此来夸耀于人。“没准儿你还能从圣诞枞树晚会上给我带点什么东西回来呢。”父亲接着说。父亲在耍滑头,这一点萨什卡明白,他瞧不起父亲的软弱和假话,不过他确实想给这个疾病缠身的可怜之人带点什么东西回来。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抽过好烟了。“好吧!”他嘟哝了一句,“把上衣给我,行不行?你是不是把扣子都钉上了?我可是知道你的!”龙源期刊网二孩子们还不准进入布置好了圣诞树的大厅,他们就坐在儿童房里聊天斗嘴。萨什卡一面轻蔑而高傲地听着他们幼稚的话语,一面摸着裤子口袋里大多已折断了的香烟,这是他从主人的书房中偷来的。这时,斯维奇尼科夫家最年幼的一个人——科利亚向他走过来,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他的双脚脚尖并拢,一个手指头放在胖嘟嘟的嘴角上。六个月前,在父母的督促下,他才改掉了把手指放在嘴里的不良习惯,可是还不能完全不做这个动作。他一头白色的头发,额头上的头发剪得很短,一绺绺卷发披到肩上,一双浅蓝色的令人惊奇的眼睛,凭他的这副相貌,就属于特别受萨什卡欺负的那一类孩子。“你是忘哼(恩)负义的孩子吧?”他问萨什卡,“小姐给我说过,我是哈(好)孩子。”“好得没比了。”万萨什卡回答,他打量着科利亚身上穿的短短的天鹅绒裤子和大翻领衣服。“想玩仓(枪)吗?给!”科利亚把枪递给他,枪口上的塞子用绳系着。萨什卡上好弹簧,瞄准毫无戒心的科利亚的鼻子,扣动了板机。塞子啪地打到鼻子上又弹开了,在细绳上左右晃动。科利亚浅蓝色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眼泪也流了出来。他把放在嘴角上的手指头挪到通红的鼻子上,不住地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小声说:“真可恶……可恶的男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走进儿童房,梳得光溜溜的头发遮住了一部分耳朵。这是女主人的妹妹,萨什卡的父亲当初就是给她上课。“就是他,”她指着萨什卡,对随同她进来的一位秃顶的先生说,“快行礼呀,萨沙,这样没礼貌可不好。”但是萨什卡既没有向她行礼,也没有向秃顶的先生鞠躬。漂亮太太毫不怀疑萨什卡知道很多事情。他知道他可怜的父亲爱过她,而她却嫁给了别人,尽管那是发生在他父亲自己已经结婚之后的事情了,萨什卡是不会原谅背叛行为的。“犟种!”索菲娅·德米特里耶芙娜叹气道,“普拉东·米哈依洛维奇,您能不能安排安排他?我丈夫说,他上技工学校比上中学更合适。萨沙,想上技工学校吗?”“不想!”萨沙听到“丈夫”二字,便简短地回答。“那,小老弟,你想去放牧?”那位先生问道。“不,不想!”萨沙感到受辱了。龙源期刊网“那你想上哪儿?”萨什卡不知道他想上哪儿。“我怎么都行,”他想了想回答,“哪怕是放牧。”秃顶的先生困惑不解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孩。当他把目光由满是补丁的靴子移到萨什卡的脸上时,萨什卡伸出了舌头,又很快缩了回去,以致索菲娅·季米特里耶芙娜毫无察觉,所以她不理解为什么这位老先生突然就生气了。“我也愿意上技工学校。”萨什卡谦逊地说。漂亮太太感到高兴,她叹了一口气,想到旧日的爱情是多么地管用。“但不见得能找到空座位。”老先生一边冷冰冰地说,一边尽量回避去看萨什卡,还用手把后脑勺上翘起来的头发抚平。“不过,我们还可以再看看。”孩子们激动起来,吵吵嚷嚷,不耐烦地等着圣诞枞树晚会。萨什卡以个子高和坏小孩的名声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在他用枪打过科利亚的鼻子后,孩子们纷纷仿效他,已经有好几个圆圆的鼻子被打红了。女孩们把双手按在胸前,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她们的“武士”一边摆出对害怕和疼痛不屑一顾的样子,一边又不由得紧皱眉头等待着枪击,受到枪击后又是一副怂样。这时门打开了,有人说道:“孩子们,走吧!安静,安静!”孩子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屏住呼吸,循规蹈矩地两人一排,进入灯火通明的客厅,静悄悄地围着闪闪发光的枞树走。枞树投射出明亮的光线,毫无阴影,照在他们一个个睁得圆圆的小眼睛和小嘴唇上,照在他们的脸庞上。大家鸦雀无声,全都被深深地迷住了。寂静持续了一会儿,随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烈的赞叹声。一个小姑娘抑制不住狂喜的心情,默默地在原地不停地跳呀蹦呀,扎着天蓝色蝴蝶结的小辫儿在肩膀上拍来拍去。萨什卡闷闷不乐,心情忧郁。他那布满伤痕累累的幼小心灵滋生出一种不好的东西。枞树的美丽、树上无数支蜡烛发出的那种张扬放肆、毫无顾忌的光芒使他眼睛发花,然而枞树对他来说,如同聚集在枞树周围的那些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孩子们一样,是格格不入的、充满敌意的,他真想去推枞树,让它倒下来压在这些浅色头发的小脑袋瓜上。仿佛有一双不知是谁的铁腕攫住了他的心,要把他最后的一滴血也挤压出来。萨什卡躲到钢琴后面,坐在那个角落里,无意识地把裤子口袋里最后几根香烟弄断。他想他有父亲、母亲,有自己的家,可是结果似乎这一切统统都没有,他无处可去。龙源期刊网他尽量去想他不久前才换来的、而且喜爱至极的削笔刀,可削笔刀已经很旧了,刀刃已变得很薄,只有半个发黄的刀把。明天他要是把削笔刀弄坏,那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可是萨什卡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突然闪出惊讶之光,他的脸上一瞬间又回复了平素的果敢、自信的神情。枞树朝向他这边的光线较弱,是枞树的背面,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件他的生活图景中所缺少的东西,没有这种东西周围是空荡荡的,好像周围的人毫无生机。这是个蜡制的小天使,被人漫不经心地挂在乌黑的枞树树枝丛中,仿佛正在空中翱翔。它那蜻蜓般透明的翅膀由于灯光的照耀微微颤动,整个造型显得栩栩如生,宛如正要展翅高飞。一双有着精致手指的粉红色小手向上伸出,头也随之扬起,头发则同科利亚的一样。但是在天使脸上有着另外一种东西,这是在科利亚的脸上、其他所有人的脸上和其他物件上都失去了的东西。小天使的脸既不显得喜气洋洋,也不愁云笼罩,却显示出另外一种感觉,这是非言语所能形容,也无法用思维来定义,只有具有同样感情的人才能理解。萨什卡并没有意识到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使得他被小天使所吸引,但是萨什卡感觉他始终了解小天使,一直爱着小天使,对它的爱超过了爱铅笔刀,超过了爱父亲,超过了爱其余的一切。萨什卡充满了疑惑、不安和莫名其妙的狂喜心情,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声说:“可爱的……可爱的小天使!”萨什卡看得越是仔细,小天使的表情就越是意味深长,越是高深莫测。它离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