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方方(一)涂家没有别的,就是靠自家强河并不宽,石头遍布。下了几天雨,木桥垮掉。村长原说马上就修。眼见雨又要下,村长就又说,等雨停稳再修吧。涂自强从溪南村回来。过河时,踏着石头,一步一跃。以前上学,他懒得走桥,也这么跳。人之本能许多都与动物类同。涂自强每跳石头都有愉悦之心。但在这天,他却心神黯然。涂自强捏着采药给的诗。适才在板栗树下与她挥手作别时尚且放声大笑,转身拆纸展看,却发了呆。想回头再去说点什么,终是忍了下来。二十几里山路,这诗竟一字一榔头地敲打他。落在脑袋顶,也落在胸口,痛得他走走歇歇。还没到家,所有字便如石匠凿了两道。脑袋里一道,心头上一道: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采药落榜了。她情绪低落,不想多话,只是在这张淡蓝纸上写字,然后交给他。涂自强想起,这是他在县城配眼镜时,特意到文具店买下的一迭蓝色信笺。他知采药喜欢写点什么。从石上一跃上岸,涂自强未及站稳。迎面过来一头牛,牛背上坐着四爹爹。四爹爹说,强伢,说是你考取了大学?2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点点头,说是呀。四爹爹说,要去汉口?涂自强说,嗯。不过学校不在汉口,在武昌。四爹爹便拍着牛背大笑,说好好好,都一样都一样。我涂家也出了人才四爹爹的手太重,拍得牛不知所措,两眼露出凄惶。涂自强淡淡笑道,四爹爹,只是上个大学哩,还不是人才。四爹爹说,咋不是?村子里卢家孙家,没一个大学生吧?村长的儿,也没考取是不?何况你还不是去襄樊,是去汉口!你四爹爹,还有你爹,你一箩筐的叔伯,哪个去过汉口?你不是给我们涂家争光又是咋的?涂自强想想也是。涂家在村里是小户,一直受气,这回也算可以扬眉一次。四爹爹说,强伢,你这口气争得好。想当初,你生下来,你爹叫我给你取名字,我就想到两个字:自强。我们涂家没有别的,就是靠自家强。涂自强笑道,难怪我考得好,原来是四爹爹的名字取得好哩。四爹爹便高声笑起,嘎嘎的,河两岸满山的树如被大风吹刮,也都哗哗哗的。牛也被这笑声感染,凄惶不见了,它哞地叫了一声。四爹爹说,看,我屋里三黄都替你高兴哩。风掠过涂自强耳边,夹杂其中的笑也轰隆隆地过去,响亮且欢悦。涂自强原本有些痛得紧紧的心,竟被这声音舒缓下来。(二)涂自强原有两兄一姐。他现在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这天夜里,一家人都高兴。父亲一向呆板的面孔,也活动起来。嘴角边漫出笑意,又似不是。母亲慌张地进出,不知忙些什么。还不停地转到案前,给摆在3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上面的观音菩萨拜上几拜。四爹爹领了远亲近邻几个过来祝贺,录取通知书便在这些黑糙的手上传来转去。一伙子七嘴八舌地又坐了许久。涂自强没有加入谈话,他只是静坐一边。劣质烟雾呛得母亲连连咳嗽,她的眼睛被灶火熏得早已浑浊,见烟淌泪,此刻便又淌,是因高兴还是因烟熏也无人晓得。直到夜静得狗都懒得叫了,此时人们才一个一个高声地咳着离开。这晚的涂自强也久睡不着。他有许多的高兴,但也不尽然。月光从屋顶亮窗漏下,很淡却很晃眼。采药的脸和诗便都在那片光亮处游荡,没有言语,只是静走,仿佛鬼魂。涂自强迫使自己闭上眼睛。这鬼魂便越过他眼皮,浮在暗中。涂自强只见自己一步一步地随它而行,然后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他已不知他追随着谁,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挣扎。挣扎到脱力,连路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来,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蓦然间,身边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人们抬头走路,笑声夹在铃声里,全然不觉有他存在。他也就低头不看,努力地在他们脚边爬着,骆驼蹄几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唤,声音压不住驼铃里的笑,自是无人听见。就这样,他把天色爬出了朦胧。亮窗里的光变得明亮,然后发热,热气落在他的身上。莫名中他就醒了。揉眼时,恍然还在爬,并在身后爬出一行字。字很清晰,浮在黄沙上。风刮得呜呜作响,竟未吹散它们。涂自强看得很清楚,是九个: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太阳升得老高。涂自强走出屋门。母亲正喂猪。猪是前几月才去镇上抓回的。母亲说,看,小黑长得多肥呀。小花前阵子瘦,现在又回过阳来,见天长肉。等你从大学放假回,它俩个,哪个肥就杀哪个。涂自强自上中学,家里就没让他喂猪。他想接过饲料,母亲却避了下身,说这个活儿哪能让你做?又说,我煎了面饼,放了鸡蛋,是今早上家里的鸡特意为4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你下的。涂自强很少起得如此晚,他说,妈你怎么不叫我起?母亲笑道,我就是想让你睡哩,难得我儿好生睡个安神觉。涂自强便跟母亲搭讪,有一句没一句。那个梦竟在此时又浮了出来。平常睡醒,梦都会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涂自强不解其故。又想,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在沙漠里爬?好孤单好落魄的样子?涂自强现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原有两兄一姐。姐姐16岁时,跟人外出打工,从此了无音讯,连一个字都没有寄回。而两个哥哥,一个痴呆,没满7岁就死掉了。另一个倒是长成了人,在姐姐跟人外出打工那年,也跟村里人去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带钱回家,后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下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声息。涂自强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念书吧。那一年涂自强上了高中。(三)你一脚跨出村,将来就是国家的人才涂自强从父亲和母亲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心知父母千痛万痛,能够扛下来,就是心里还有盼。他就是他们的那个盼。明白了这个,涂自强每天早起,都会暗暗对自己说,涂自强,你不可让爹妈失望。吃完饼,涂自强在缸里舀了一勺凉水,咕嘟嘟灌了下。这是他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学校早餐大多一个馒头,从没吃饱过。采药说,吃完就喝水,馒头在胃里泡胀开,就会饱。涂自强听信采药的话,于是每天饭后要喝一茶缸水。喝水后5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果然有强烈饱感。采药说那话时,他俩刚升到初二。涂自强眼里又浮出采药的样子。他想,要不要再去一趟溪南村?母亲挎着筐,手上拎了根锄,说是去坡边的地里挖点土豆。涂自强说,我去吧,你在家歇着。母亲一闪身,说哪能让我儿做这样的粗活?这不成。村里人会骂我的。四爹爹昨晚还说了,你就是我们涂家的金枝玉叶,要好好伺候着。涂自强就笑,说吓唬人哩。母亲也笑了,说吓唬就吓唬,我们愿意哩。你去跟同学玩去吧,也在家呆不了几天。四爹爹还说了,你一脚跨出村,将来就是国家的人才。我们涂家不可以屈了人才。涂自强觉得跟母亲说不清,只得望着母亲远去。母亲年岁渐长,走路也没了以往的轻快,一步一顿,重重的样子,仿佛腿上坠了铁块。日常的灶柴和冬天的烤炭,累月烟熏火燎,她的眼睛业已浑浊不清,用衣袖拭眼已成习惯动作。涂自强看着母亲不时抬手试眼,心里发酸,暗想,将来一定得让她过好日子。天气十分晴好。村长领了两个木匠开始修桥。涂自强过去打招呼,村长说,强伢,你好出息。往后进了城,还是要记得乡亲哦。涂自强说,当然当然。走哪都不能忘本。村长斩钉截铁地说,学好了得去县衙当官!村里只要有一个人当官,就吃不到亏。朝内有人,一村人都好过。你爹妈我会照应。你呢,将来就照应我们村。村长说,谁说不是?溪北村马家小子学的是养猪哩,谁见他养猪了?在京城当了领导,县长见他都哈腰。看看他们溪北村,县里有好事情就归他们,修路都先修到他们村口上。涂自强笑笑没回嘴,他知道村长说的是个事实。涂自强独自朝溪南村走。他本不想走这个方向。脚却不由自主。脚已经习惯了6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到那里去。习惯了沿着溪岸,习惯了贴着山边,习惯了顺着杜鹃花一溜开着的土径,就像狗习惯了自己回家的路一样,脚也习惯了去溪南村找采药。一直走到溪流拐向西山涧,猛见到溪南村口的板栗树,涂自强怔了一下,刻在他脑海的诗又浮了出来:不同的脚/走得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便是/各自路上的行者。涂自强刹车般收住脚步。他蹲在一丛杂木边,埋下头强迫自己定心。他对自己的脚说,往后再不准走到这条路上来,要记得去走一条新路哦。(四)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离开学还有好些天,涂自强决定提前走。他对父母说,咱的钱也不够,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城里打工的地方多,早去不定可找个地方干干活,多少也挣点读书钱哩。父亲说,娃说的是。闲着是来不了钱的,何况山里活钱也难赚。这是涂自强这辈子听到父亲讲的最长一句话。他有些惊讶。母亲便说,都随你哩。涂自强出发那天是个周五。父亲早起看了天,说了一句,今儿天色好出门。屋外的天很亮,两架大山耸着厚背,却也遮挡不住一道道光明。阳光轻松地落在村路上,落得一地灿烂。山坡上的绿原本就深深浅浅,叫这光线一抹,仿佛把绿色照得升腾起来,空气也似透着绿。母亲坚持让涂自强穿长袖衬衣,嘴上说,山里风凉,到了镇上,天热了,也不要脱,太阳大着,防晒哩。涂自强由着母亲,因为他知道,任他怎么反对,也是没用的。7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母亲将一条细长的布带仔细地扎在涂自强的腰上。扎紧了,又特意用手扯了两扯。这是母亲连夜赶着缝起的。布带有一寸宽,双层空心,细密的针脚把布带口封得严严实实。母亲缝完还用手拽了几拽,见没拽散,才放下心。现在,它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东西。母亲努力地让它们变得平展。涂自强知道,那是钱。是他全部的钱。是这些天村里所有涂姓人家凑给他的学费。钱很零碎,村里人家甚至没有大钞供他们一换。母亲说,这个万不可离身,也万不可被人瞧见,更不可丢了,乱花也不可以。村里人都穷,凑这么多是心意。你去学校就得靠它。爹妈帮不到你,我儿你全得自己靠着自己了。母亲说着眼睛又流了水,她依然用衣袖拭眼。涂自强看到母亲的衣袖处业已黑湿一片,便有些难过。但他还是忍下了。母亲的头发被门外风吹得翻起,发根深处露出些白。母亲刚满50岁,却已像个老人。涂自强想,将来定要让爹妈住进城里,定要让他们这辈子享享福才是。涂自强搭了台拖拉机离开村庄。村子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凹里。远的过来一趟要跑几十里路。但村里老少差不多全赶来为他送行。路口的银杏树下,稀落地站着他们。鸡狗猪还有小孩子亦都倾朝而出,在大人的腰以下,一派胡蹿乱跑。涂自强跳上拖拉机,见整个树下鸡飞狗跳得煞是欢腾,心里竟冒出不舍的念头。山里静,拖拉机开离了好远,还有声音沿路拐弯托风传来:强伢,要当个大官回来!又有声音说,回来把村里的路修宽点,好走卡车。涂自强又感动又好笑。拖拉机手是涂自强的小学同学。他读到五年级家里没钱就退了学,现在便跟着镇上的建筑队拉砖拖石头。拖拉机手说,都拿你当英雄哩,指望你学完回来拯救村庄似的。8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涂自强便笑,说亏得他们敢想,吓也要吓死我了。拖拉机手哈哈大笑,说小时候还以为我比你有出息,想不到居然你比我出风头多了。涂自强说,我不过傻读书罢了,到现在还是你出息呀。这不我蹭你的车来了。涂自强话音一落,拖拉机手又一阵大笑。拖拉机便摇摆得厉害。(五)吃饭不要钱,当是付你的工钱翻了一架大山,离村远了。又行了许久,行至山脚拐弯,突然转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拖拉机速度正快,眼见得要撞上。涂自强惊骇地叫喊起来。拖拉机手有点慌乱,遂将拖拉机朝着山壁贴去。女孩倏一下擦边而过,几乎没有刹车,在涂自强惊魂未定之中,骑远了。拖拉机却失了控,贴着山壁开了十来米,熄火停下。拖拉机手跳下来,看了看拖拉机头,用脚踢了几下,然后朝着涂自强说,我见了女人就倒霉。得找人来修,怕是明天也动不了。涂自强亦跳下拖拉机,说我哪能陪你等到明天?拖拉机手说,不能等,就自己赶路去吧。原本说你蹭我的车,让我比你有出息的,现在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了。涂自强笑了笑,说等你哪天有了好车,我再蹭。这机会我一定给你留。拖拉机手帮他把行李拿下,又托起放到他背上,然后说,一边走,一边拦车,没准拦到小轿车,比我这个舒服得多。涂自强懒得跟他贫嘴,背着行李,朝他晃晃手,自己上了路。所谓行李,其实就是一床被子包裹着几件换洗衣衫,再加三两本涂自强喜欢的书而已。冬衣从初中一直穿到高中,早就烂得不像样子,母亲便说,今年冬天重新缝件新的,9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到时候寄过去。所以涂自强最厚的衣服就是一件运动衫,行李倒也不重。通往镇上的山路是偏道,少有车辆往来。涂自强背着被子独行,便有些醒目。偶有汽车驶近,他忙不迭扬臂挥手欲拦之,汽车却根本不搭理他,一个司机甚至伸出头朝他啐了一口。涂自强闪身避让时,几乎摔到山下。稳住脚定神间,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