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语言特色浅析[摘要]张爱玲在现代文坛上是独树一帜的。成功的原因除了她小说中一个个生动鲜活的人物形象、一篇篇千疮百孔的爱情故事、一幕幕对于人性近乎残酷的解剖外,其独特的语言艺术功不可没。词语的艳丽绚烂和辞格的奇巧脱俗展现了她语言的华美。平声字的运用奠定了悲哀的基调,叠音词的运用又使这种情感迂回荡漾。华美与悲哀,在张爱玲笔下得到了充分的演绎和诠释,从而形成了张爱玲小说独特的语言魅力。[关键词]张爱玲;语言特色;华美;悲哀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作家,她以冷静犀利的笔法揭示出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香港等都市男女的人生百态。其对人生剖析之透彻、运笔之精湛,令人称道。张爱玲在《茉莉香片》的开头谈到“……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张爱玲小说的语言艺术同样也可以用此来概括:华美而悲哀。本文试从修辞学角度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一、华美的风格“华美,又叫华丽、绚丽、富丽、藻丽,就是情思丰富,情感强烈,语音动听,辞彩缤纷,艳丽绚烂,光彩夺目,生动形象,呈现出艳彩、新奇之美。”’(+大凡描写多姿的景物,抒发细腻的感情,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大都表现为华美的风格。华美这种语言风格,在语音、词汇、句式、辞格各方面都有其特点。张爱玲小说中,引人注目的是其词语的艳丽绚烂和辞格的奇巧脱俗。张爱玲充分利用具有形象色彩的、浓艳的描绘性词语描写房屋建筑、自然天象、居家陈设、服饰装束等,从而显得富丽华贵、色彩斑斓。例如:(1)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的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沉香屑·第一炉香》)(2)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巾,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金锁记》)例(1)运用了多种色彩词语,如“白”、“碧”、“绿”、“鸡油黄”、“红”,细致描绘了房屋建筑的用色。而且色彩词的构造也是不同的:有单音节的单纯词,如“白”、“碧”、“绿”、“红”;有复合词,在表色彩的字前加以限定或修饰,使所形容的色彩更加生动形象,如“鸡油黄”。单从色彩上已为读者展现了房屋建筑的艳装异彩,表现出华丽之美。例(2)中的色彩词更是多种多样,令人眼花缭乱,如“玫瑰紫”、“大红平金”、“水红”、“红绿”、“银”、“五彩攒金”、“桃红”,皆是艳丽色彩,皆是世家豪门的富贵气象,非一般平民所能有。除此,这一段对居家陈设的描写更突出精雕细琢,如椅披桌巾是绣花的,围屏是五凤齐飞的,对联是绣着盘花篆字软缎的。图案、花纹、质地无不一一勾勒、细细描绘,宛如一幅精致的工笔画,细腻华美。同时,张爱玲小说中也广泛运用比喻、通感等描绘类修辞格,尤其是大量的不落窠臼的比喻。正如有论者所言“张爱玲的比喻,依据本体与喻体的相似性建立起复杂交织的对应关联,借助读者的审美积淀,通过暗示、引发人联想的方式,使整个意蕴显示出超乎寻常的丰富性,对塑造人物形象和表现作品主题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3)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茉莉香片》)(4)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沉香屑·第一炉香》)例(3)中,“笼中鸟”用来比喻旧时代封建大家庭中受束缚的女性,是人们习以为常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儿陈词滥调的。张爱玲笔下的比喻当然不会仅仅止于此。她首先否定了“笼中鸟”这种说法,然后笔锋一转,却写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华丽、矜贵的质地和图案,象征她所处的环境,但是岁月流逝,仍然是“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屏风与笼子一样具有了枷锁的象征意味,而且更深一层。笼子里的鸟是活的,有朝一日笼子一开还能飞出去。屏风上的鸟只能一动不动地霉烂下去,到死也跑不了。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彻底成为残废,失去了飞的能力,更失去了自由的欲望。冰冷冷的一段比喻,写出了大家庭的女子,她们只能成为旧时代旧家庭的殉葬品,更写出了中国传统大家庭———传统文化“吃人”的特征,象征着女性生存的依附性和无法摆脱封建家族对女性束缚的悲剧性命运。神似达到了极致,具有震撼人心的效果。例(4)中把“月亮”比作“玉色缎子上”“烧糊”的“一点香灰”,本体和喻体的搭配是异常的,十分新奇,可以说是想人所未想,写人所未写。所谓新奇,就在于本体、喻体双方在人们惯常的观念看来,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从而使一般人的联想难以跨越本体和喻体之间在心理上、认识上的距离,于是新奇感就产生了。钱钟书在《七缀集》中谈到“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衬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本体和喻体之间的联系已经超出了逻辑的范围,而出于设喻者的主观感受和想象,营造出一种气氛、情境,从感觉上找到事物的交汇点。从而使貌似无关的两件事情得以沟通,激发了读者的丰富联想,传达出一种新颖的感受。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爱情本应是玉色缎子般的光滑美好,又如月亮样纯洁清澈,但在张爱玲笔下两者这般结合无疑凸显的是葛薇和乔琪乔爱情的伤痕,它是昏黄有漏洞的,那“烧糊了”的“一小片”终是让人耿耿于怀。二、悲哀的基调张爱玲冷眼看世界,她的小说有一种渗入人心的疼痛,一种悲从中来的感悟。悲怆凄婉的情感,无声无息,处处弥漫。从语音上来看,较多使用的平声字,奠定了悲哀的基调。叠音词的使用,又使这种情感回环荡漾,久久萦绕。汉字的每个音节都有高低不同的声调,古汉语的四声为“平、上、去、入”,现代汉语的四声为“阴、阳、上、去”。对于四种声调读法的描绘,最早见于唐代的《元和韵谱》“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清代语音学家张成孙曰:“平声长言,上声短言,去声重言,入声急言。”总的说来,平声,其声哀,且尾音自然延长,适宜表达悲怆哀婉的情感。语音古今变化,古四声与现代汉语拼音并不是完全相同,大致说来,现代汉语中阴平、阳平为平声。试以此来看张爱玲小说中文字的用音。例如:(5)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封锁》)(6)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封锁》)例(5)中平声字59个,非平声字35个。单从声调上看,占多数比例的平声字的使用,就已经营造出一种缓缓的哀绪,低低笼罩。在此基础上,文字的内容描写电车车轨,而无限延伸的不只是车轨,更是不相干的别人的事,反映了张爱玲小说中一贯表现出来的冷冷的悲哀。例(6)中平声字41个,非平声字26个。对于生命的感受,习惯于顺从他人的英文教师吴翠远的看法,是日复一日单调乏味,有隔膜感。占多数的平声字,读起来慢慢延长的尾音,仿佛是隔了长长的距离,触不到生命的本质。不能置身生命之中,享受欢喜和烦恼,这人生便有着无限悲凉的味道。叠音实质上是声韵交错的重叠,兼有双声叠韵的作用。使声音以及由此声音所表达的情绪,得到强化,从而使铿锵的越发铿锵,婉转的益见婉转,荡漾的更加荡漾,促节的尤为促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言:“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节处多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叠音是汉语特有的一种修辞方式。“恰当地运用叠音词不仅可以壮大声势,协调音韵,加强语意,增强节奏,加深印象,使语言富有感染力,而且可以夸大描绘效果,增强语言的形象性。”&$’张爱玲作为运用语言的高手,当然也十分注重叠音词的使用。例如:(7)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她微微地抬起脸来……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扶手上……深深地唉了一声。……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金锁记》)(8)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金锁记》)例(7)中叠音词有“细细”、“微微”、“深深”、“长长”。繁密叠音的使用,造成形式上的整齐,声调上的回音,调制出余味深长的韵律。披着黄金枷锁的曹七巧,不顾一切地捞取能够得到的物质的东西,企图弥补感情上的亏损。但对于季泽,她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以致于后来季泽站在她面前,诉说隐藏了十年的爱,说出了一些确实有点感情的话语时,七巧陷入了片刻的眩晕之中。此时的七巧,内心该激荡着多少欢乐!“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在心中辗转反复。七巧“微微”地抬起脸,季泽“深深”地唉了一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细碎的喜,这无奈的悲,仿佛回音一样,回环往复。例(8)中叠音词有“微微”、“昏昏”、“遥遥”、“叮叮”、“叭叭”。五对叠音词,渲染出一种悠远漫长的氛围。在这日复一日毫无生气的姜家,一点点的悲哀,也会如墨浸水般弥漫扩散。而曹七巧那扛着半辈子枷锁的压抑、悲哀、凄凉,就是在这样的空间里一层层、一重重回旋荡漾。丰富多彩、缤纷艳丽的词语,不落窠臼、自成一格的比喻的大量运用,展现了张爱玲小说语言的华美。“哀而安”的平声字的运用,奠定了其小说悲哀的基调。繁密的叠音词的运用,又使悲哀的情感迂回往复、久久荡漾。华美与悲哀,在张爱玲笔下得到了充分的演绎和诠释。张爱玲用自己独到的语言,写下种种体验感受,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魅力,构筑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靓丽的景观。[参考文献][1]黎运汉、盛永生:《汉语修辞学》,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48页。[2]卢国华:《张爱玲小说语言欣赏》,《名作欣赏》,2006年第6期,第42页。[3]黎运汉、盛永生:《汉语修辞学》,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