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白《将进酒》大家好!今天我们谈的主题是盛唐诗人李白的名作《将进酒》,同时也拟以此诗为例,谈谈李白诗歌的一些特色。首先让我们看看《将进酒》这首诗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酒和诗歌似乎总有不解之缘,诗歌史上描写饮酒的诗歌汗牛充栋,从《诗经·鹿鸣》:“我有旨酒,以宴乐嘉宾之心。”《诗经·鱼丽》:“君子有酒,旨且多。”到陶渊明《饮酒》诗所谓“酒中有深味”。对于诗人来说,酒既是遣兴之物,又是增兴之媒。而这在李白这首《将进酒》诗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将进酒》是一首乐府诗歌,又名《惜空酒樽》。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郭茂倩《乐府诗集》卷16《鼓吹曲辞》中说:“古词曰:‘将进酒,乘大白。’大略以饮酒放歌为言。宋何承天《将进酒篇》曰:‘将进酒,庆三朝。备繁礼,荐嘉肴。’则言朝会进酒,且以濡首荒志为戒。若梁昭明太子云‘洛阳轻薄子’,但叙游乐饮酒而已。”可见《将进酒》之辞,多写饮酒放歌的行为。李白此诗在题材上虽与以往的古辞接近,但贯注了李白独特的个性,遂成为历代诗酒结合的最有名的篇章。这首诗应是天宝十一载(752)李白在嵩山友人元丹丘的颍阳山居处所作,诗中提到的丹丘生,就是元丹丘,另一位岑夫子,名岑勋。这两位应该都是李白的好友,李诗中常常提到他们,光是赠给元丹丘的诗歌就多达14首,其中《元丹丘歌》云:“元丹丘,爱神仙。朝饮颍川之清流,暮还嵩岑之紫烟,三十六峰长周旋。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刻画出了一位高蹈出世的道士形象。很明显,《将进酒》是劝酒的诗歌,但也是抒情的诗歌,而这就与李白的人生观念有了联系。所以我们下面首先要谈的一个问题就是《将进酒》与李白的人生观念。二、《将进酒》与李白的人生观《将进酒》这首诗歌,我们将其一气读完,很容易感受到诗中弥漫着一种狂欢的气息,又似乎有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唐,这种情绪来源于什么?从诗歌本身的意脉来看,一是来源于对人生短促的感慨,二是来源于自身不得志的感慨。诗歌的意思看似只说及时行乐、饮酒狂欢,但内在的思路却并不简单,有着不少的冲突与矛盾。起笔两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以整齐却势如长虹的句子,深刻形象地揭示了人生苦短的悲哀,水流不复,发白难青,一从空间落笔,一从时间着笔,但在本质上体现的同样是时间流逝的不可挽回、不可操控,体现的是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任何人力都是弱小的。这是历来无数文人墨客都共同感受并往往形之于笔下的一种悲哀,但却没有第二首诗如李白这两句一样,说得那么直观,那么直入人心,仿佛劈面一拳,顿时就被掏空了心,但觉渺渺茫茫,人生的意义顿时模糊了起来。然而,随后四句,李白却陡然以无定坚定的语气唱出“人生得意须尽欢”和“天生我材必有用”,“须”、“必”二字,都透露出这种毫不犹豫、毫不妥协的坚定与骄傲。那么究竟应以什么姿态去面对人生呢?诗中并没有直接的答案。诗中后面又讲到“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表达了对人间富贵荣利的蔑弃,对长醉境界的向往。可是对李白来说,他真能做到遗弃红尘而沉醉酒乡吗?“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李白诗中以崇敬口吻写到的傅说、姜尚、鲁仲连、诸葛亮、谢安等历史上的名人,又有什么意义呢?结尾“与尔同销万古愁”,这“万古愁”真能销去吗?为什么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还要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呢?其实,这种矛盾是贯穿李白一生的。这和李白的人生观念、求仕经历都密切相联。他渴望平步青云,又傲视公卿王侯;渴望建功立业,又不屑于科举求仕。他有着儒家的用世理想,又羡慕游侠的放纵不羁,还有着强烈的道教信仰。李白的人生观念是非常复杂的,任侠风气、儒家传统、纵横之术和道教信仰的杂揉,贯穿了李白的一生。在长期的漫游和隐居生涯中,他也在不断寻找机会,渴望昂首步入仕途。可是他又决不愿意与其他普通士人一样,通过科举考试步入官场,然后一级一级地在漫长的时日中获得升迁。对李白来说,那种道路即使有成为宰相的可能,也非其所愿。他仰慕傅说、姜尚、诸葛亮等历史人物,只是因为他们都能得遇明主,一朝之间,辅佐君王,建功立业,然后再和他崇拜的越国范蠡一样,功成身退,放舟五湖。不能不说,李白是天真的,天真得可爱!这份天真是盛唐这个时代赋予他的。在那个时代中,每一位诗人都觉得自己是不世出的雄才,每一位诗人都觉得自己来到世间就是要青史留名的。唐代文人不像后代有些文人那样虚矫,他们渴望功名,追求利禄,他们就在诗文中直率地表达出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南园》)等等,他们似乎不太去考虑仕途的艰涩和倾轧、政治的风波和险恶,也不太去考虑自己是否真的有着适合生存于官场的能力与手腕,他们只是天真地高歌自己的理想,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未来。这种自信使得他们既绝不甘心于没世无闻,又绝不愿意卑躬屈膝。这就是盛唐塑造出的、带有普遍性的文人心态。在李白身上,这种心态体现得最为明显。他写信给当时以善于奖掖人才而著称的荆州长史韩朝宗,称赞对方声望之隆则云:“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而自荐其才则云:“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与韩荆州书》)虽是干谒之举,却无半分寒乞之相,显示出高视阔步的姿态和平交公卿、傲视王侯的气度。这不能不说是盛唐时代赋予李白的自信心的体现。当这种理想在现实面前撞得粉碎之后,求仕失败后的李白,自然就产生了“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愤激,也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茫然,尤其会有“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的自我安慰。这首《将进酒》,无疑就是借饮酒狂欢,来浇心中块垒的一种渲泄,但李白的高贵之处在于,哪怕是在这种深沉的愤懑之中,他都毫无气馁,哪怕是写《行路难》),他也要放声高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哪怕就是借酒浇愁,他也流露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那样的无比自信。这首诗气概的豪迈,完全盖过了愁绪的浓重,没有小儿女的悲苦,而是大丈夫的伟岸。将人生的愁苦纳入到心灵的恣肆之中,这就是李白人格的魅力所在。三、《将进酒》与李白诗歌的抒情性激情是理解李白诗歌的重要的钥匙。李白诗歌是充满着激情的,这当然来源于李白的独特个性,而这种个性又在他的诗歌中,尤其是在乐府歌行类的作品中,得到了最充分、最明显的表达。这种激情表现为李诗中最吸引读者的那种激昂壮大的情怀,以及由这种情怀所带来的纵横恣肆的文笔与磅礴壮阔的气势。让读者不由自主地被其所裏挟而去。这首《将进酒》就仿佛是一曲气势磅礴的交响乐一般。开篇的两个排比,以赋笔的整齐庄重,出之以排闼而来的雄放激情,仿佛劈空而来的坠星,尚未落地,已是声势惊人、傲视一世。让读者的心灵顿时空荡荡一片,全被这两句所占据,感受到一种最深的痛苦与悲哀。随后六句,我们又被李白拉回来,似乎无比坚定地告诉我们: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复来,一饮三百杯。读者的情绪完全被李白所控制。虽然这首诗是在朋友处所写,诗中却如同李白就是主人一样,高吟着烹羊宰牛,呼儿换酒,“请君为我倾耳听”,既是对朋友说的话,何尝又不是对着千百年之后无数的读者而说的呢!诗中有悲慨、有苍凉,却绝不纤弱。虽是表达及时行乐、借酒销愁之意,却写得激情澎湃,豪壮而自信。这种激愤中的酣姿、悲慨中的自傲,其意义就是以伟岸的人格战胜人生苦难的象征,这正是李白诗歌激情的内核。李白诗歌中的激情还应从他所特有的表达方式中去体会。李白的许多诗歌,和他的个性一样,是迥出常流的,无法以常理度之。这也是李白为什么不太爱写律诗,而偏爱于奔放纵恣的乐府歌行的原因,盖律诗格律谨严、章法缜密,对于李白来说,或许束缚过多。就算写律诗,他似乎也不甘于或不屑于谨小慎微地受制于格律,如《登金陵凤凰台》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第二联就出现失粘的现象,却无损于此诗成为流传千古的名作。我们可以看看李白的另一首古题乐府的名作《蜀道难》: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和《将进酒》一样,这首《蜀道难》也是纯由激情展开,开篇的感叹,先声夺人,同样特别有一种将读者裹挟而去的力量。实际上细按其诗,会发现不少翻来覆去的重意句,如“上有六龙回日”二句与后部的“连峰去天”四句,意思就比较复叠。在章法结构上,也有轻重失宜、比例失调之处,如“剑阁”以下九句,施蛰存先生就认为:“破坏了全诗的统一性”。在用韵和句法上,施先生举例说,如“连峰”二句中,“‘尺’、‘壁’一韵,只有二句,接下去立刻就换韵,使读者到此,有气氛短促之感。在长篇歌行中忽然插入这样的短韵句法,一般都认为是缺点。尽管李白才气大,自由用韵,不受拘束,但这两句韵既急促,思想又不成段落,在讲究诗法的人看来,终不是可取的”(施蛰存《唐诗百话》,第212页)。与之类似,《将进酒》一诗中也有不少翻来覆去的重意句,或在章法结构上或有轻重失调之处一样,但是我们总觉得,这些问题在其他诗人的作品中的确是问题,而在李白诗中就不是问题。这是因为李白写这一类诗歌,发兴无端,气势壮大,想落天外,奇之又奇,这种表达方式无以名之,只能称之为“李白式的方式”。因此读者是不应去细究局部和细节的,而应将自己的心灵清空,完全跟着李白的激情的节奏,随其转荡飘飞、任其性情之所之。诗人或大开大合,或骤起骤落,或如行云流水,或如朗月清风,而读者也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和李白近似的情感体验和审美快感。这种“被动式”的阅读,或许更能把握李白诗歌的神髓。李白诗歌中喷涌而出的激情,其穿透性是超越时空的。四、《将进酒》与李白诗的飘逸风格南宋严羽以“飘逸”二字作为李白的独到之处(《沧浪诗话·诗评》),认为“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明代高棅《唐诗品汇》亦称:“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明王世贞《艺苑卮言》言:“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唐宋诗醇》言:“白诗天才纵逸,至于七言长古,往往风雨争飞,鱼龙百变,又如大江无风,波浪自涌,白。云从空,随风变灭,诚可谓怪伟奇崛者矣。”李白正是这样一个天才飘逸的诗人。“飘逸”二字,正切李白的性格,更切李白的诗风。古人论及李白诗风,或称其旷达,或称其豪健,近代以来一直将李白视为浪漫主义诗人,并以浪漫作为其诗风的特点,其实都不如飘逸概括得准确。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浪漫可以属之于屈原,旷达可以属之于苏轼,豪健可以属之于陆游,只有飘逸属之于诗仙李白。飘逸可以兼容旷达、豪健和浪漫,而旷达、豪健和浪漫并不能涵盖飘逸。《将进酒》这首诗歌所呈现出的审美风貌,正是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