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的文化精神作为中国第一部诗集,《诗经》以其丰富的生活内容、广泛的创作题材,向我们展示了殷商社会乃至包含着远古社会的历史风貌。从《诗经》的祭祖诗中,我们看到了殷周祖先创业建国的英雄业绩;从农事诗中,看到了在农业生产中辛勤地劳作地农奴;从战争徭役诗中,看到了仆仆风尘的役夫征人;从卿士大夫政治美刺诗中,看到那些关心国家时政的优秀人物;从婚姻爱情诗中,看到了周人的婚姻习俗;从其他诗篇中,我们也看到周代社会各种各样的民俗风情,等等。可以这样说,《诗经》中的305篇作品,交织成一幅多层次的、多角度的,从多个方面展现殷周社会历史的立体画卷。它的每篇作品,都潜含着无数的可以发扬的文化内容。它是中国上古文化一部形象化的历史,从远古到周代社会的文化积淀。因此对于《诗经》,我们不仅仅需要从题材上的大体分类中去认识其伟大,而且更需要从整体上去把握这部作品中所包孕的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从这方面讲,它的意义也是无限的,下面,我们从几个方面略作概括。一、植根于农业生产的乡士情蕴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农业民族。据考古发掘,早在一万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初期便已开始了农业种植活动。在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左右存在的仰韶文化,就“是一种较发达的定居农耕文化遗存,主要栽培粟、黍”。①从出士的甲骨卜辞记载中可知,农业已经是商代社会的主要生产。卜辞中多次出现黍、禾、麦、稻等农作物名称,农业生产的好坏乃是殷民族最为关心的大事。从土质丰厚的黄土高原的富饶的渭河流域发祥的周民族,更是一个专事农业生产的农业民族。农业发展,一方面使中国人很早就摆脱了依赖自然采集和渔猎的谋生方式,有了更为可靠的食物来源,促进了文明的进步;另一方面也改变了因采集和渔猎不得不经常迁徙的生活方式,形成了高于周边民族的定居农耕文化。从而也很早就培养了中国人那种植根于农业生产的安土重迁、勤劳守成的浓重的乡土情蕴。《诗经》是具有浓重的乡土之情的艺术。且不说十五《国风》散发着浓郁的各地乡土的芬芳,即便是在《雅》、《颂》的抒情诗中,也莫不沉潜着植根于农业文化的深深情蕴。这不仅仅表现为周人对农事的关心,对农神的崇拜和农事诗的创作,而且表现为体现在《诗经》中大部分作品中的眷恋故土乃是各民族的共同心理。本来,从人类的普遍文化情感上讲,眷恋乡土乃是各民族的共同心理。荷马史诗《奥德修记》中的希腊英雄俄底修斯,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在外漂流了十年,历尽千辛万苦之后仍然返回了他的故乡,这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但是我们须知,贯穿于《奥德修记》这部希腊史诗的中心主题却不是思乡情感的抒发,诗人在这时只不过以俄底修斯回乡为故事发展的线索,来叙述这位英雄的冒险经历,歌颂希腊人对自然的斗争和对海外探寻的英雄主义精神。产生这两部书的时代背景是从古代和氏族组织转变而来的希腊英雄时代的奴隶社会制度,“古代部落对部落的战争,已经开始蜕变为在陆上和海上为攫夺家畜、奴隶和财宝而不断进行的抢劫,变为一种正常的营生,一句话,财富被当作最高福利而受到赞美和崇敬,古代氏族制度被滥用来替暴力掠夺财富的行为辩护。”②希腊人通过这两部史诗来对海外征服的英雄主义精神来表示了最为崇高的赞美。可是,以农业生产为根基建立起来的周代社会,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产生古希腊社会的对外扩张冒险精神。他们立足于自己脚步下的这片热土,靠的是勤劳的双手去创造自己的财富与文明。他们从来不愿意离开生其养其的土地,眷恋的是和平安适的田园生活,沉醉于湿馨的乡土之梦。周人歌颂他们祖先后稷,是因为后稷教会了他们如何稼穑;歌颂他们的创业之祖公刘,是因为公刘带领他们躲开了戎狄的侵扰,选择了豳这块适宜于农业生产的土地;周人歌颂古公亶父、王季、文王,同样是因为他们再次躲开了戎狄的攻侵,定居于土地朊朊肥美、“堇荼如饴”的周原,并且领导他们驱除了外患;周人歌颂武王,是因为武王革除了残暴的君主纣王之命。一句话,周人对他们祖先英雄的歌颂,道德就在于这些祖先英雄们为他们创造了和平安稳的农业生活环境,而决不是这些英雄们在对外扩张中掠夺了多少财富和奴隶。《诗经》中植根于农业生产的乡土情蕴,首先在周族史诗和祭祀诗这种特别典雅庄重的作品中得到最好的表现。如《周颂·载芟》。他们津津乐道于农业的丰收,在宗教仪式上表演关于农业生产的舞蹈,从春天的垦荒一直写到秋天的收获。他们在祭坛上献上最好的粮食贡品以娱乐祖先和神灵,乞求神灵明年带给他们更好的收成;他们在故乡的土地上纺织着生活理想的花环,描绘着事业兴旺发达的图画。农业生产培养了周人安土重迁的文化品格,反过来,对农业生产的破坏,由于战争、徭役等造成的远离故土家园,也就成了诗人最痛苦的事件。翻开《诗经》,我们感受最为深刻的内容之一,就是《国风》和《小雅》中那种浓浓的相思怀归之情。这里有在外的游子征夫的思乡之曲,如《击鼓》、《式微》、《扬之水》、《陟岵》、《鸨羽》、《匪风》、《东山》、《破斧》、《小雅·四牡》、《采薇》、《出车》;也有家乡的妻子思念在外的征人,如《卷耳》、《汝坟》、《草虫》等等。如此众多的作品,尽管各有其独特的艺术表达和情感抒发的不同情境,却又共同指着眷恋故土家园的乡思之情,这不能不说是农业文明所培养起来的特殊民族情感。像《唐风·鸨羽》写远行在外在征人久役不归,首先想到的是家里田园的荒芜,想到父母的无人奉养,并为此而一遍遍地呼喊苍天,这不是农业民族所培养起来的一种特殊的文化情感吗?植根于农业生产的乡土情蕴,并不仅仅表现为一种眷恋故土的思乡之情,它更培养了周民族安分守已,不事扩张、不尚冒险的品格。所以看到,除《商颂》外,一部《诗经》,尽管也有歌颂周人建国立功之祖的史诗,尽管周代社会几百年从未间断过对于周边民族的战争,但这里竟没有一首诗歌颂了周民族对于域外的征服,也没有一首诗传述过独特的异域风物、描写过奇异的海外风光、赞美过他们的探奇猎险、宣传过域外扩张精神。在周人的文化心理里,不要说像古希腊人那样离家远征特洛伊十年,即使是周公东征仅仅三年,诗人已经发出“我徂东山,滔滔不归”的感叹;即便是抵御外族入侵一年二年的离乡光景,似乎也难以让他们忍受。“采微采微,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在周人看来,如果至岁暮还不见还家已经不符合生活的常情。诗火之怨,早已经充盈于字里行间,“我心悲伤,莫知我哀”。更有甚者,甚至在他们出征离家的那天,就已经带关满腹的哀怨与眷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回乡时仍然有着不尽的忧愁,“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植根于农业文化的安土重迁的乡土情蕴,在这些诗句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诗经》是植根于中国农业文明的艺术,农业社会塑了中国人的农业文化心态。从一定意义上说,《诗经》就是我国一部充分体现了中国农业文化精神的诗集。这不独表现为在思想情感上浓厚的乡土情蕴,还表现在创作态度、表现方式、写作目的、审美观念等各个方面。农业劳动对象在大自然中丰富活泼的生命形态刺激了“触景生情,感物而动”的直觉感发式的创作冲动;农业生产对大自然的依赖关系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文化心态,并决定了情景交融的表现方式;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生产目的影响了传统诗歌乐志畅神、自适自足、重在表现自身价值的写作目的;农业社会人们效法大自然的和谐的节奏秩序而形成了以“中和”为美的审美观念;农业的周而复始的简单再生产中滋养了尚古意味和静观情趣。所有这些得到农业社会集体文化心理的普遍认同,从而成为创作与鉴赏的审美规范,并构成传统诗歌农业文化形态的基本特征,③在《诗经》中,我们都可以得到或多或少的印证。正是这些,使《诗经》不但在作品题材内容上,更使它在文化精神上成为后世中国诗歌创作的楷模与典范,成为中国人读来最亲切因而也最喜爱的作品。二、以为人本的人文精神人本来是文化的主宰,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都是人的创造,文学作品丰富的内容以人为中心得以表现,应该是世界各民族文学的基本表征。可是,在西方文学,尤其是古希腊文学传统中,人的生活却往往通过神的主宰来实现。在古希腊人眼中,上帝创造了人,神主掌握着人的命运。因此,人在世间的一切活动,都是一种神意的安排,古希腊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据说是盲诗人荷马创作的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是以歌咏氏族部落和过去历史事实为基础的。“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④。古希腊人在公元前12世纪初远征特洛伊城,和特洛伊人进行了十年战争,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修记》所写的正是这个“英雄时代”的故事。故事反映的是人的历史,可是有荷马史诗中,战争的起源却因为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爱与美之神阿芙罗狄蒂三个争夺那个由专管争吵的女神厄进而斯丢下的“引起争执的金苹果”而起。在古希腊戏剧中,像埃斯库罗斯的《奥列斯特》三部曲,他本是“用戏剧的形式来描写没落的母权制跟发生于英雄时代并获得胜利的你权制之间的斗争”,⑤但是,故事却以“命运“和“神的判决”的方式来实现其最终结局。总之,把神看做人的主宰,认为上帝和众神永远控制着人类的生活与命运,并且以这种观念和情感进行艺术创作,是古代西方文学的重要特征。可是,在中国文化中,却没有一个像西文基督教那样创造了宇宙和人类,而且一直干预并指导人类生活的“上帝”。中国文化中的“天”(或“上帝”)主要指宇宙的自然力量,“天”对人的主宰只能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出现,而不是有意志的神发号施令,人的命运主要由人自己来把握。中国古代文化中也有一种所谓“天命”的东西,但是这种“天命”决不是把握在神手中的“命运”,更不是神的预言或征兆,而只是人自身的善恶之行的必然结果。这种观念在周人那里已经根深蒂固。“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在周以后的中国人看来,尽管黄帝、颛顼、尧、舜、禹、成汤、周文等传说中的“明君圣王”都发迹于“天命”的眷顾,但“天命”眷顾他们的原因却是因为他们本身的“德”,也就是靠他们自身的努力获得的。人的命运,或者是国家的命运靠人自身来争取,正因为具有这种面对人类自身的理性精神,中国文化才真称得上是人文文化,中国文学才真正称得上是人的文学而不是神的文学。《诗经》作为我国古代第一部诗集,表现出鲜明的以人为本的民族文化特色。在《诗经》三百零五篇作品中,除了《大雅·生民》和《商颂·玄鸟》这两首诗在写到商周祖先降生时略具有神话因素沉积外,其他作品都没有任何神秘的色彩。在这里我们看不到众神的足迹,也看不到神对人事的判决和预言。即使在《诗经》中保存下来的商代颂诗里,“天命”所以垂顾商人,如《长发》诗中所云:“何天之休,不竟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这百样的好运归我承受也仍然是商人自己努力的结果。而商的中兴则由于天子能礼贤下士和伊尹的帮助,“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实维阿衡,实左右商王”(《长发》)。《周颂》、《大雅》中描写周人受命于天的发迹过程,就是自后稷、公刘、古公亶父、王季、文王等圣君不断努力、进德修业的过程。如《皇矣》诗中所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因心则友,则友其兄,则笃其庆。载锡之光,受禄无丧,奄有四方”;“比于文王,其德靡悔”,“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反之,当宗周面临崩溃之时,尽管上天垂下了日食、地震等凶象,诗人仍不上战战兢兢祷告上天,而照样认为:“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小雅·十月之交》)对国家的兴亡从人事上寻找最终的原因,并且把它诉诸诗的创作,这是周人以人为本的哲学、政治思想在文学中的最鲜明体现。以人为本而不是以神为本,这使中国人很早就摆脱了原始社会的巫术宗教观念,也使诗这种文学体裁很早就从巫术宗教中脱离出来。如果说,在中国的原始诗歌中,像伊耆氏的《蜡辞》乃至甲骨卜辞中的乞雨词,还带有鲜明的宗教意味的话,那么到了周代,这种原始宗教神学观念已经被周人的实践理性精神逐步取代。所以在《诗经》中,除了颂诗这种“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的祭祀歌之外,在占有作品总数近十分之九的雅诗和风诗中,几乎很少带有宗教巫术观念的诗作。其实,即使是在《周颂》这样的祭祀诗中,面对冥冥中的上天先祖,周人也并不把自身的一切托付于神,更重要的意义是借此追念先公先王的道德功业,表达自己要“不懈于位”,要敬德保民,以求国家长治久安的想法。如《周颂·访落》一诗,《毛诗序》云“嗣王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