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的文学本位解读1.诗歌鉴赏应该坚持文学本位《孟子·万章下》有这样一句非常有名的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①]东汉赵岐《孟子章句》注:“颂其诗……读其书,犹恐未知古人高下,故论其世以别之也。”[②]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在阅读和鉴赏诗歌时,应当深入了解作品的时代背景,包括诗人的生平和思想。孟子的这句话,我们今天概括为“知人论世”。这对后世的诗歌批评影响极大。后代大量的诗话、词话,包括今天的诗歌鉴赏辞典、语文教科书等,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这一原则进行诗歌批评和鉴赏的。的确,面对诗歌等文学作品,如果我们单纯地着眼于作品自身,难免会捉襟见肘。不仅作品的认知视野会受到极大的限制,而且与作品相关的很多问题也难以阐释清楚。而立足于诗歌创作的时代背景和诗人的生平经历,则有利于我们从当时社会文化的大背景中深入体察诗人的心路历程、了解其中所蕴藏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风貌。但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把握二者结合的“度”,过分地依赖或拘泥于时代背景,那么,文学的审美阅读便会在不知不觉中蜕变为历史的索引和考证,文学便成了历史的附庸。比如,我们一谈到杜甫,就说他是一个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作品是“诗史”。这就不是从文学本位出发的定性,而恰恰相反,正是以历史的评价代替了文学的审美。诗歌是一种审美的艺术,每一个优秀诗人的诗作都是具有独特生命的,因此,对诗歌的阅读和欣赏,就不能像介绍生平履历那样千人一面、呆板僵化,而应该落实到具体文本的“细读”和“审美”上来。也就是说,从作品文本的声律、字法、句法、章法、乃至意象组合等具体细节上一一细致审读、潜心咀嚼,在此基础之上,进入诗歌的审美艺术境界,与诗人怅望千秋、心神相应,从而把握诗歌的艺术特征,深刻认识诗人的独特的心灵世界。下面以中学语文课本上杜甫的一首名作《石壕吏》为例,谈谈诗歌作品的文学本位解读。2.《石壕吏》的文学本位解读从南宋的时候就流传一句话,叫“千家注杜”。《石壕吏》这首诗自然也是众说纷纭。比如《批点唐诗正声》说:“语似朴俚,实浑然不可及。风人之体于斯独至,读此诗泣鬼神矣。”清人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三中也说:“读杜甫《石壕吏》之诗,为之陨涕。”[③]这首《石壕吏》为何具有如此的感发力量,前人并没有解释清楚。自古及今的研究者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挖掘其背后蕴藏的时代背景,或是从政治的角度剖析其中饱含的现实批判精神等等,而从诗歌文本的语言、结构等艺术形式上的整体分析,则罕见之。而一个真正伟大的诗人,一首真正优秀的诗作,它的艺术形式与思想内容应该是完美统一在一起的。接下来,本文就立足于文学本位,从字法、声韵、结构等诗歌形式方面,对这首诗进行审美的细读,以揭示其“泣鬼神”、使人“为之陨涕”的真正艺术特征。2.1《石壕吏》的“字法”解读第一句“暮投石壕村”,浦起龙《读杜心解》说:“起有猛虎攫人之势。”这不仅是就下一句“有吏夜捉人”而说的,而且也是就第一句的环境烘托说的。尤其一个“暮”字,道出了在兵祸连年、战乱不已的时代,诗人在暮色苍茫之中,行色匆匆,终于赶在天黑之前,来到一个小村庄里借宿的紧张、落寞的心境。当沉沉夜色吞噬了整个“石壕村”,又将会发生什么呢?“有吏夜捉人”!作为“吏”来说,他们执行的是朝廷的命令,应该是“招”兵、“征”兵,但诗人在此偏偏用动词“捉”,批判与揭露之情已寄寓其中,更给这首诗以悲剧性的暗示。而且,由“暮”至“夜”,更见出“吏”之狡诈与狠毒、百姓之仓皇与困窘。故而接下来“老翁”不得不猝然“逾墙走”,“老妇”不得不急忙“出门看”,向“怒”“吏”解释、“啼”说家中的“苦”难。老“妇”之“啼”是因为恶“吏”之“呼”且“怒”,“一何”置于而动词之前,更加重了这种情感的对比色度:“吏”的嚣张与蛮横,“妇”的凄切与怨苦,是多么形象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听妇前致词”,“听”字颇耐人寻味,主语的缺失让动词“听”有了多义的可能。一则“诗人”在深夜中被惊醒而“听”;一则是“老妇”面对“怒”“吏”之“呼”的苦苦哀求:“请听”,大人,请暂时息怒,请听我向您“致词”!缺失主语所造成的二义可能性,将诗人与老妇融为一体,诗人即老妇,老妇即诗人,深刻地透示了诗人的人民立场。接下来便是“老妇”一句一句、声泪俱下的“致词”,而其间字词的吞吐、跌进,让人对“老妇”之悲苦和隐忧的感受如在耳目。先总言“三男邺城戍”,而后痛诉“二男新战死”,自己如何得知?是因为“一男附书至”。“存者”与“死者”赫然相对,动人心魄!“死者”“已矣”谓“长”,可见“老妇”心中痛楚之深长;“存者”“偷生”谓“且”,见出“老妇”及家人苟活的艰难与绝望。“室中更无人”,先言“更”,语气肯定,似乎不容置疑。然而,面对冷酷、凶残的“怒”“吏”,“老妇”又怎能隐瞒?“惟有乳下孙”,我家里只剩下一个还在喝奶的孙子了呀!这一“惟”字,蕴涵着“老妇”多少的担心和牵挂啊!既然是“乳下孙”,那么应该有母亲呀。“老妇”情急之下,难免语有疏漏,于是下面不得不又补充说“有孙母未去”。既然“母未去”,那也可以去服役呀。若“母去”,那么谁来“乳孙”?“老妇”面对“怒”“吏”的步步紧逼、层层追问,无可奈何地做出最后一个解释:“(孙之母)出入无完裙”。而这一切的解释和苦诉都是为了引向最终、唯一的、充满悲剧性与壮烈色彩的结局——“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这是怎样的一个农村“老妪”呀,丧子之痛未去,面对凶神恶煞之“吏”的追问和逼迫,虽难掩悲苦之态,然亦能将家中诸事条条说来、层层缕析,以瘦弱之肩独自撑起窘困、残破之家,即便怒“吏”如斯,也黯然无语。且又能深明大义,急家国之所急,“请从吏夜归”,“犹得备晨炊”于“河阳”。一“请”一“急”,“老妪”之形象便栩栩如在眼前。“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夜久”二字,与前面“有吏夜捉人”之“夜”前后照应。入“夜”之时,“吏”便来“捉人”,直至“夜久”,“语声”才“绝”。一个“久”字,显见“老妇”之“苦”诉、“怒”“吏”刁难、威逼的漫长过程。“如闻”的主语显然是诗人,可见诗人在这漫漫长夜之中,也是倾耳细听,通宵未眠。然而,作为一个自身尚且难保的小公务员(杜甫时任华州司功参军),他又能如何?“泣幽咽”的主语显然是“出入无完裙”的“孙母”或躲过一劫之后又返回家中的“老翁”,但即便这压抑的“幽咽”,亦声声入耳,刻在诗人久久不成眠的心间。诗人忧愤之心情、无奈之慨叹,溢于言表。“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表面上看,这两句似乎只是在简单叙事,但试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时,老翁、老妇双双迎接,而仅时隔一夜,老妇被“捉”走,故诗人只能“独”与老翁作别了。一个“独”字,倾注了诗人多少对国事的忧叹、对战争中苦难人民的怜悯。全诗在此处戛然而止,但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急应河阳役”之“老妇”将如何?“独与老翁别”后的诗人,在“登前途”之中又会遇到什么呢?在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中,紧接这首诗之后的便是《潼关吏》、《新婚别》、《垂老别》和《无家别》,真可谓“凋瘵满膏肓”!而我们的杜甫也便一路“忧愤心飞扬”、“下悯万民疮”了。2.2《石壕吏》的“声韵”解读从整体上来看,这首诗韵脚的转换,呈现出“平声(村、人、看)→仄声(怒、苦、戍、至、死、矣)→平声(人、孙、裙,衰、归、欢)→仄声(绝、咽、别)”的参差交错而整体平衡的格局,读起来给人一种跌宕起伏、吞吐顿挫的感觉,这与诗歌内在情感意脉的进行是一致的。前四句是作者对“暮投石壕村”所见所闻的一种表面客观平静的描述,而在这平静之中,实则深蕴着诗人强烈的悲哀与愤切。这一点在两个韵脚字上有着深刻的体现。比如,“村”其实是仄声的“镇”(有研究者考证,“石壕村”应为“石壕镇”),“看”在中古音中有两读,既可读作平声,也可读作仄声。也就是说,表面的平声所展示的舒缓和平静掩抑了内在仄声的忧叹和愤激。此外,从音韵学来说,“村”属十三元,“人”属十一真,“看”属十四寒。[④]仇兆鳌《杜诗详注》认为这三个韵脚字“人、看可叶,村字未合”。王嗣奭《杜臆》也认为:“考古韵无此叶,乃其疏漏处。”这些说法不能说不正确,因为古体诗虽然可以邻韵通押,但以一韵到底为常。比如三吏三别中,除这首《石壕吏》外,其他五首都是一韵到底。然而进一步仔细体会诗人在这里的用韵,并试想,诗人“暮投石壕”,行色匆匆,路途恍惚,骤然遭逢的又是“有吏夜捉人”。诗人心中一腔抑郁不平之气在声韵上情不自禁地就表现出这般的腾挪跌宕,自不能以一般古体诗的合辙押韵来等闲视之。接下来,随着“吏呼一何怒”,诗人内心的不平和激切便如滔滔江水倾泻而出。一连八句,伴随着“老妇”痛切的陈词和苦诉,诗人“穷年忧黎元”的情感可谓是达到了顶点。最后一句“死者长已矣”,“矣”的短促急迫消弭在“长已”的浩歌长叹之中,句势虽急骤而尤缓,为下面痛醒之后的理性和冷静开启了先声。值得注意的是,与上节平声韵的细微变化一样,在这一节中,仄声韵脚字也多有变化。“怒”、“戍”皆属去声七遇、“苦”为上声七虞;“至”为去声四寘,“死、矣”同为上声四纸。在古体诗中,遇虞、寘纸二韵也可以分别通押,但在这里不可避免地也造成了声韵内部的起伏。并且,这一节中除了仄声韵脚的丰富变化之外,一联之内的两句韵脚都用仄声,这也是这首诗的一大特点。比如“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中的“怒”和“苦”;“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中的“至”和“死”等。明代李东阳《麓堂诗话》说:“五七言古诗仄韵者,止句末字类用平声,而杜子美多用仄声。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矫健,似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姜弱无生气。”除了仄声的韵脚字以外,一句之中首尾二字也颇值得考究。比如,“吏呼一何怒”中的“吏”之于“怒”,“妇啼一何苦”中的“妇”之于“苦”,“一男附书至”中的“一”之于“至”,“二男新战死”中的“二”之于“死”,还有“死者长已矣”中的“死”之于“矣”,都是首尾仄声相贯,语气急切直下。而且,在以这种仄声相贯的句子之间,又镶入了“听妇前致词”和“存者且偷生”这样的“听”之于“词”,“存”之于“生”的首尾平声相贯的句子,使得这一章的整个语气都在曲折不平之中。声韵上的平仄错落和语气上的强烈不平,也从形式上暗示了“吏”与“妇”地位的高下和力量的悬殊。随后的八句,平声韵脚的续接叠用,正如暴风疾雨之后的萧条与冷寂。“老妇”虽话家中之苦难,却如邻里之论家常。然而正如在“字法”一节所论述的那样,这一节诗句中虚词的运用比任何一节都格外的多,如“更、惟、虽、请、犹”等等,它们吸纳和内聚了诗句中更多的情绪和力量。“老妇”的悲切、诗人的叹息,都内化为“肠内之热”了。“有孙母未去”与“急应河阳役”两句,首尾以仄声相贯,在整节平声韵脚所造成的缓慢节奏中注入了内在的悲怆之音。最后四句,正如深夜之中的“泣幽咽”,仄声韵的曲折与开头平声韵的舒缓前后映照,对立平衡,正彰显了诗人由一个旁观的过路人在亲历了“乾坤含疮痍”的悲痛之后,“忧端齐终南”,最终不得不“放歌破愁绝”的心路历程。这一节中,“天明登前途”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句子,五字皆平,夹杂于其他三句的入声韵脚之间,形成强烈的音调差异,读起来让人顿觉如骨在喉,哽咽难语。2.3《石壕吏》的“结构”解读这首诗从形式上来看,属于五言古体诗。尽管是按照古体诗的风格来写的,却也包含了近体诗的一些痕迹。更确切地说,是包含了一些“对仗”的痕迹。根据这一在古体诗歌形式上所呈现出来的鲜明特点,我们可以将这首诗划分为前后两部分,即一至六联为第一部分;七至十二联为第二部分。这一结构的划分,一方面,得到了前面所分析的声韵特点的支持(前后平声韵脚字和仄声韵脚字的平衡对应);另一方面,与内在情感意脉的发展也保持一致:前一部分与主体部分的仄声韵相适应,倾向于“外诉”;后一部分与主题声韵的平声相对应,倾向于“内求”。接下来,我们再从“对仗”这一特点来进一步予以证明。第一部分中,除第一联和第四联不对仗外,第二联的“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第三联的“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第五联的“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第六联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等,都是用对仗的形式写成的。之所以要用对仗的这种形式,这是老妇人在面对前来征兵“怒吏”的威胁,